第十八章 恩威
她梦见自己的脊背上,长出了一双巨大的翅膀,乘风翱翔。整座长安城都匍匐在她的脚下,人小的得宛若棋子,街道纵横,宛若棋盘上的经纬。
而大明宫,在她脚下,则彻底变成了一只蝈蝈笼子,肥胖的兄长李显挺着油肚,坐在笼子中央叫得声嘶力竭,却不知道,她只要随便踩下一脚,就能让笼子和里边的蝈蝈同时粉身碎骨。
李令月知道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因为人不会飞,长安城也不会那么小。然而,她却尽力不让自己从梦中醒来。
醒来之后很无趣,太平公主李令月知道。
家里头死气沉沉,孩子都跟她不亲近,丫鬟仆人最近见了她,如老鼠见猫。唯一还能偶尔说几句贴心话的丈夫武攸暨,最近却又迷上了烧制琉璃,终日流连于城外的作坊不归。
丈夫说要替她出气,所以花费了重金,从波斯王子手里买来了烧制琉璃的古方。原料只用沙子。而据她派心腹刺探来的消息,王元宝那边,每天用得最多的原料,除了泥炭之外,也是沙子。只是,王元宝那边琉璃生意越做越红火,日进斗金。而她丈夫武攸暨这边,到现在为止,烧出来的东西还是惨不忍睹的一大坨。
“公主,公主,慧范禅师求见!”一个蚊蚋般的声音,钻入她的梦境。将她从天空中,硬生生拉回了地面。
棋盘般的长安城消失不见,蝈蝈笼子和笼子里的蝈蝈,也无影无踪。身下的床榻热得宛若蒸笼,皮肤上正在滚动的汗水,则如同数十条虫子在爬。
毫不犹豫从枕头旁抓起一只木盒子,李令月闭着眼前朝声音来源处丢去。“啪!”盒子碎裂声清晰入耳,蚊蚋般的呼唤声,立刻变成了恐慌的谢罪声,“公主息怒,婢子不是存心打扰您。慧范禅师求见,说有要事跟您汇报。崔湜也在花厅里候着跟您辞行!”
“谁,崔湜,他还有脸来辞行?”太平公主李令月猛地睁开了眼睛,双目之中,寒光四射。
跪在地上的婢女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如实汇报:“是,是狸姑陪着他一起来的,听闻您在休息,他们二人就等在了花厅里。公主不想见他,奴婢这就去替公主赶他走。”
“谁说本宫不想见他了?”太平公主却忽然又改了主意,挣扎着坐起来,横眉怒目。“让他继续等着!人都哪里去了?过来伺候本宫更衣。”
“是!”地上的婢女答应一声,站起身,逃一般离去。同时,有四名婢女从门外快步走了进来,一边打了扇子,为太平公主扇凉风,一边轻手轻脚地伺候她更换会客用的衣服。
六月的长安城很热,扇子扇过来的风,也不带丝毫凉气。反而令她身上汗水更黏。太平公主烦躁地站起身,踩着木屐向外走去,双脚刚刚开始移动,就看到了地上碎裂的木盒与玻璃镜子。愣了愣,脸上再度阴云密布。
木盒与镜子是一整套,里边还有腮红,口媒子之类,结构非常巧妙,携带和使用都极为方便。价格据说高达十多吊,然而,刚才却被她亲手摔了个粉身碎骨。
太平公主不愁钱,特别是逼着白马宗交出了一成干股到自己名下之后。然而,她却至今没有六神商铺的贵宾卡。这个檀香木梳妆盒,还是春天时她手下一名心思灵活的官员,特地托自己的夫人出马,从六神商铺买来进献给她的。她虽然嘴上不屑一顾,却经常拿在手里把玩。而今天,居然稀里糊涂就给砸了个稀烂!
“该死的六神商行!”不肯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脸上的悔意,太平公主李令月在心中诅咒了一句,昂首阔步,从镜子的碎片上迈了过去。环佩叮当,衣袂随着手臂的摆动飘飘荡荡。
婢女们不敢拦阻,一路追出门外,用沾了冷水的巾子伺候太平公主净面。然后又取来脂粉,在院子里,快速给她画了个一个淡妆。冷水带来的凉意,让太平公主心中的烦躁减轻了不少,扭头四下看了看,她忽然将手朝院子里的梧桐树下一指,大声吩咐:“放一张矮几,两把椅子。带慧范来这里见我!”
院子中会客,肯定非常失礼。然而,婢女和仆人们,却依旧无人敢于劝谏。纷纷按照她的指示行动,不多时,就将矮几和椅子摆好,将白马宗宗主慧范带到了内院。
那慧范看上去老态龙钟,脸皱得宛若风干后的寒瓜叶子。然而,脑子却非常灵活。看到太平公主居然在梧桐树下召见自己,立刻蹒跚着上前,笑着躬身:“镇国太平长公主在上,贫僧这厢有礼了!贫僧何德何能,敢教公主于梧桐树下,以醴泉相待?真是折煞,折煞!”
“嗯?”太平公主微微一愣,旋即,笑靥如花。
传说凤乃百鸟之王,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按照这种角度解释,她在梧桐树下请客人喝茶,非但不是轻慢,反而是对客人的特别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