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记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陪都重庆(第3/10页)

她果真是计划周密,老早就为今日脱身埋下了步步伏笔。

昨夜舞会之后,大家都疲累,今晨自然会晚起。她却一早动身,走得不声不响,待家中觉察到不妥,辗转寻找,她已安然抵达香港,摆脱了薛晋铭在重庆无孔不入的控制。香港仍是英国人的地盘,重庆方面虽布置有特工,却不能随意搜查码头和船只。敏言甫下飞机,立刻马不停蹄赶往码头,待特工接到薛晋铭密令赶到,船只早已在前往上海的途中。

一旦抵达上海,那便是龙潭虎穴,凶险异常。

如今要找到她是难如登天,而她要找佟孝锡却是易如反掌。

“不,现在还来得及,还有一个法子——”高彦飞沙哑了语声,急急道,“我们有人潜伏在上海监视佟孝锡,他们可以先下手为强,只要发现敏敏接近姓佟的,便立刻将她带走。”

霖霖抬起头来看他,又看向薛晋铭。

薛晋铭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面色如霜,听了高彦飞的话,依然毫无反应。

“长官,请给上海下令吧!”高彦飞上前一步,哀声恳求。

薛晋铭面无表情。

蕙殊怔怔地望着他,看他缄默半晌,缓缓伸手从衣内取出烟盒,修长手指弹开盒盖,却不知为何良久也没能取出烟来,那双能熟练摆弄枪械也能优雅地弹奏钢琴的手,此刻竟僵硬得取不出一支烟。

烟盒被夫人伸手接过。

她在他身侧,一言不发地拿了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他。

他接过烟,却不点燃,目光定定地落在那支烟上,蓦地指上一捻,狠狠捻折了烟。

高彦飞惨白了脸,嘶声喊道:“敏敏她是您的女儿,她已经危在旦夕!”

“不错,她是我的女儿,这不必你来提醒。”薛晋铭慢慢抬起眼,冷冰冰的一句话从他薄削唇间吐出,竟平静得不带一分感情,“为了在佟孝锡身边伏下暗线,我们前前后后牺牲了多少人?一旦暴露了他们的身份,又会有多少人性命难保?敏敏的命要紧,这些人的命就能白送?”

薛晋铭语声一顿,攥着打火机的手指渐渐发白。

蕙殊心惊肉跳地望着他,连呼吸也忘了,只听他一字一字地说:“若要以这个代价来救敏敏,我宁愿从来没有这个女儿!”

高彦飞如罹雷击,脸色瞬间青灰,额角颈项的青筋全都绽起,“所以,你已放弃营救敏敏?”

“彦飞,你住口。”一直缄默的念卿终于出声,霜雪似的目光迫得高彦飞一窒。

“敏敏出了这样的事,你以为最痛心的人是谁?”她似极力抑制着情绪,胸口起伏,嘴唇微微颤抖。才只说了这么一句,薛晋铭已冷冷地转头,将她余下的话打断,“念卿,不要说了。”

念卿凄怆地看着他,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颓然的神色。

他背向着他们,逆着灯光,将面目隐藏在阴影里,只有她可看见。

这样的他,令她心口抽痛,连呼吸也困难。

一时间相对缄默,良久,却是蕙殊艰涩的语声打破了沉寂,“我想,那个佟孝锡毕竟是敏敏的亲生父亲,敏敏前一次落在他手里,也没有遭遇凶险,想来虎毒不食子,就算敏敏再次被他抓住,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薛晋铭似乎想说什么,目光与念卿相触,两人皆是沉默。

念卿望向他,放柔了语声,“蕙殊说得不错,营救敏敏总还有别的法子……你们都已担忧奔波了一天,先去吃饭吧,晚上咱们再从长计议。”

高彦飞还欲力争,抬眼触上她淡淡的眼神,一腔攻心急火陡然好似触上水墙。

薛晋铭揉了揉额角,一言不发地起身,独自走向餐室。

念卿对霖霖说:“去楼上把慧行和英洛带下来吃饭。”

“我去吧。”蕙殊却抢先起身,拍了拍霖霖肩头,径自上楼。

霖霖一直神情恍惚,一言不发,见蕙殊离开便也随她站了起来。

高彦飞蓦地抬起头来,抬手想拉住她,唯恐她也离去。

霖霖下意识地将手一缩,怔怔回头,见他神色无助,像个犯了弥天大错的孩子。眼前这男子,与往日英气勃勃又忠实善良的高彦飞,陡然有云泥之别。霖霖看着他那样子又是难过又是凄楚,心中怜惜与失望一起涌上,见着他为了敏言如此痛心失态,更是心灰意冷,蓦地转身朝楼上奔去。

敏言真的会去刺杀她的亲生父亲佟孝锡吗?蕙殊一整夜辗转反侧,心中盘桓的疑问却不能问任何人,不能问念卿,更不敢问薛晋铭。

隐隐地,有一个更坏的猜想模糊成形。

敏言自小就知道自己是母亲被人抛弃后的私生女儿,毕竟方洛丽死时,敏言已模糊有些印象,谁也无法对她隐瞒。可那时候,她终究还小,是非黑白全不明白。随着年岁渐长,她对生母之死是否还耿耿于怀?原先与继母不睦,如今又置身高彦飞与霖霖之间,这孩子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竟让人完全无从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