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池鱼祸

掌灯时分,周潋已经换过了长衫,侧在榻上拿了卷书消遣。

正看得入神,外间传来几句人语声,停了会儿,清松隔了道帘子,声音低低地在门外提醒他,“少爷,周管家来寻您了。”

周潋眉间微微一凝,顿了顿,随手将书卷搁在案头,拽了件外衫披着,趿鞋走了出去。

周管家自周牍少年时就一直贴身伺候,大小事宜尽皆经手,如今已是心腹之流。数年来,府里头周敬等人争斗不休,也不是没人动过他这个位子的心思。可争到底,也不过得些边角的差事。

这老头瞧着整日里笑眯眯,弥勒佛一般,却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自寿宴过后,周潋同周牍关系冷着,周管家虽从中斡旋,到底还是以周牍为主,手中事务又多,便鲜少往空雨阁来了。

这一回来,却是得了周牍的吩咐,叫他往书房里去问话的。

周潋心中虽有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进内间换了身衣裳,同清松交代两句,便随着人走了。

行至半途,倒是周管家忍不住,先开了口,“少爷回来这样久,同老爷总这般不冷不热的,总归不好。”

“都说见面三分情呢,况且少爷同老爷是亲父子俩,便是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吵翻了天,总归也有份骨肉亲情系着。”

“况且老爷那头……总归也是为了少爷的将来着想。”

周潋略点了点头,垂眼淡淡道,“劳周伯挂心了。”

“我同父亲……总归见倒不如不见,我总要说叫他不开心的话,他见了我,只怕气得更厉害些。”

“这般避着,也免得他心烦,权当是我一份孝心了。”

周管家见说不动他,忍不住重重地“嗳”了一声,叹气道,“您这性情……还真是同老爷年轻时候一个模样。”

“偏偏都倔到一处去了。”

他说着,似是又想到前事,低叹一声,“那时候,好歹还有夫人从旁规劝一二,老爷也肯听的。”

周潋心头微微一紧,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泛上来,叫夜风一吹,糊了满心口。

叶氏病逝时,他还只有三四岁,只晓得哭的年纪,脑子里只存了那样一个温柔娴静的影子,具体的却是记不清了。

他听外祖说起过,父亲同娘亲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世间少有的恩爱眷侣,是以娘亲病逝后,父亲从未动过续弦的念头。又因着他眉眼间同叶氏的几分肖似,周牍触景伤情,连带着对他也不算太亲近。

倘若娘亲如今还在,听闻父亲如今之举,又该如何呢?

直到进了书房内间,周潋也没能想出答案来。

素日伺候的小厮都不在室内,周管家将周潋送进来,行过礼后,自己紧接着脚也退了出去。

书房里一时只剩了父子二人。

周牍不喜光亮,即便此刻夜深,案上灯也只燃了一盏,些许照些明而已。灯影映在影壁上,暗沉沉的一片。

周潋立在案前,头微垂着,身形修长,像是竿笔直朗润的竹。

同这昏暗书房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周牍坐在那张太师椅上,目光牢牢地将人锁着,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很重地咳了一声。

“明日,你随我出府一趟。”他开口,声音黏腻厚重,拖曳在昏黄的灯烛里。

“那批贡缎的生意,我周旋了好一阵,也该你上上手了。”

周潋垂在身侧的衣袖很轻地颤了颤,声音依旧平静如常,“儿子上次已经同父亲讲明,这笔生意,我不会碰。”

“不止这笔,周家所有同靖王爷沾边的生意,儿子都绝不会涉足其中。”

周牍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以为事到如今,我晾了你这样久,你也该长长记性。”

“三月前,你察觉我同靖王有生意来往,跑来书房同我大吵一架,而后就坐船去了宣州。”

“我念在你年少,尚未执掌过家中生意,便没同你多计较,只等着你自己转过弯来,晓得这其中的利害。”

“现在看来,”他嘴角下撇,轻嗤一声,“依旧是一副孩子心性,担不得大任。”

“如今我倒真后悔,那时将你送去你外祖家了。”

“也不知从哪儿学会这样一身胆小怕事的软骨头,半点我周家人的胆识都没有。”

周潋袖中的手攥紧成拳,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外祖父经商多年,胸有韬略,素日言传身教,自然教导儿子许多。”

“便是外祖父也常言,从商一道,落步须稳扎稳打,谨慎行事,断不可冒进贪利,牵涉政事,反倒落进旁人彀中。”

“如今圣上初初登宝,根基不稳,靖王身为圣上嫡亲叔父,先帝托孤的股肱之臣,不思尽心辅佐幼帝,清明政事,反而弄权跋扈,又存狼子野心,暗中行此谋逆之举,实属大恶。”

“与此等小人合作,岂不是自处群狼环伺之中,同与虎谋皮又有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