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三种羞耻(27)(第2/2页)

他们并肩而坐,爱丽丝时不时地甩一甩小腿,皮靴磕在椅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福尔摩斯拿到了自己最常用的那只烟斗,里面已经填满了青草色的烟丝,点然后的火焰也是泛着青色,仿佛夕阳中的蒙蒙草穗。

他们闲聊了一阵,又不约而同地突然沉默。

“和你们一起的时候我很开心。”爱丽丝终于说,“我曾经得到的教训是,真相对人们来说并没有好处,因为他们既没有能摆脱现状的力量,也不能说服自己接受现状。真相只会让他们在极度的惊恐中死去,不管他们在事前有多渴望真相,得到后却都会后悔。”

“没错。”福尔摩斯吐着烟气,“您是对的,爱丽丝。”

“你后悔了吗?”

“噢,不,当然不,绝不。”福尔摩斯眯起眼睛,“既然我还没有死,那我就不会后悔。”

“你想要死吗?”

福尔摩斯吐出一口长长的烟气。

这烟草的香味很特殊,仿佛无穷的光热被他吞噬,一路发出狂躁的爆裂声;同时它又那么安静和清澈,仿佛昆虫在他的身体里扑打翅膀,带刺的足肢轻轻刮擦着,令他发痒。

“一切都会死,亲爱的爱丽丝。”他缓慢而有力地说,“人类会死,魔鬼和神灵会死,宇宙会死。这件事注定发生,而我不去考虑注定的事。”

爱丽丝抬手为他的烟斗添上烟丝,说:“或许我问错了。你想要延长生命吗?”

这次福尔摩斯思索的时间更长了些。宝石花已散落一地,烛火也燃到了尽头,地上红斑点点,目之所及都光泽动人,更应为淑女妆饰肌肤。

“不。”福尔摩斯断然决定道,甚至没有问这是否能够做到、需要付出何种代价。

爱丽丝说:“我也是这么猜的。”

说话时她看上去并无情绪,只是直直地看着福尔摩斯。昏暗的火光将她的颜色洗刷得极其淡,仿佛在他们之间隔着厚重的浑水。

福尔摩斯在这时候完全放弃了观察——反正他也早知道观察爱丽丝除了搅得自己头脑发昏外并无用处——他只是看着前方逸散的青烟,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爱丽丝心胸中涌动的深流,还有她所萌发的那些朦朦胧胧的、不可表述的情感。

“请不要伤心。”福尔摩斯温和地说,“请容我大胆地假设,是我们离别的时候到了吗?”

“为了不导致更严重的后果。”爱丽丝回答,“我就要走了,歇洛克。”

但他不会忘记这座城市的,永远不会。匆忙的路人,肮脏的地面,叮叮当当的马车,暗淡的烛光,以及淤泥一样的雾霭。

这座城市是多么的卑微渺小,哪怕以地球为尺度都不值一提,更不用说同宇宙和时间作对比了。而他可以同宇宙和时间作对比。这座小小的城市,并无什么值得关心的特殊之处,实际上也鲜少出现真实的神秘事件——然而,这里却是他第一次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也是他第一次离开囚笼所见的地方。

这应当是有某种意义的。他曾会也将会无数次故地重游,哪怕他所去的不再是自己的伦敦……但每个世界的伦敦对他来说都是伦敦。

那没有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你寻求的是什么,你的目的是什么,但我祝愿你一路顺风,亲爱的爱丽丝。”福尔摩斯慎重地说。

爱丽丝点了点头。

“不过我还有些问题,事实上我还有很多问题,比如开膛手杰克……”

“那是一群魔鬼。”

“啊。”福尔摩斯叹息道,“这难道不让人失望吗。一想到会有无数起无法运用推理得到答案的案子出现在我面前。”

“他们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歇洛克。此后你只会遇到人类。只要在伦敦,你就不会有性命之忧。”爱丽丝仰起头看他,“你想看完表演吗?”

福尔摩斯一笑:“毕竟机会难得。”

“那么,我走了。”爱丽丝站起身,轻轻一推,椅子无声地滑入黑暗。爱丽丝理了理金发,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件大衣和一根手杖,放在福尔摩斯的膝盖上。

“你会用到它们的。”爱丽丝说,“永别了,亲爱的歇洛克。在华生离开您的时候,也请代我向他告别。”

“郝德森太太?”

“嗯?”

“你是个好房东,也是个好朋友。”福尔摩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