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花朝(第4/22页)

她渐渐镇定下来,还有阿爹,阿爹还一息尚存,今天这一切,明显是一个精心谋划布局的圈套,她中了圈套,不,这场戏不是做给她看的,是做给定胜军上下,所有人看的。

她要救阿爹,她不能死,也不能莽撞,她一定能想出法子,可惜她救不了宋叔叔,她被扶掖着,被半抱半拖着,从宋殊身边带离,他的体温似乎还留在她的指尖,宋殊躺在地上,身下的血还在汩汩流着,他的眼睛圆睁着,她想起小时候,这位宋叔叔跟着阿爹,跑死了两匹马,终于赶了回来,夺回了营州城,也是他带着人,从她藏身的污渠里,把她给寻回来,当时他跳下污渠,把她从又臭又烂的污泥中捞出来,他用粗砺的手指将她脸上的污泥抹去,叫着她的乳名:“阿萤,别怕别怕,我是宋叔叔啊,是我,我带你去见你阿爹。”

宋叔叔的妻子,也是娘子军中的人,他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那年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跟他的妻子一起,拿着刀战死,最后被砍了头颅,就挂在营州的城墙上。从此之后,宋叔叔就将她视作自己的女儿了,除了爹爹,他也是这世上最疼她的人。

她心里像被扎了一万支箭那样的痛,但是她不能哭,她拼命地昂起头,见着娘亲尸首的那天,她曾经痛哭号啕,那时候爹爹就摸着她的头发,对她说:“哭吧,从此之后,不要再哭了,我们崔家的儿郎,流血不流泪,我们再不以眼泪祭奠亲人,我们只用敌人的血来祭奠亲人。”

是的,她是崔家的女儿,也是崔家的儿郎,爹爹说得对,不要用眼泪祭奠亲人,只用敌人的血来祭奠亲人。

她仍旧被送回了自己平时所居之处,桃子也被一起送了回来,李嶷定然是走脱了,没有重弩,绝对留不下他。她在心里从头到尾,又将事情思忖了一遍,桃子纵然急得团团转,却也不敢打扰她,只坐在她身旁,不时担忧地瞧一瞧她。

她伸出手,手指上还有宋殊的血,她努力地去回想父亲的脉搏,很微弱,很奇怪,不像是病,她当时还是乱了方寸,应该第一时间让桃子去替父亲诊脉。现在自己被关在这院子里,柳承锋定然是要将她与父亲隔离开来。

这个局,只可能是柳承锋做的,没有旁人,旁人也没有这般本事,但是为什么呢?她苦思冥想,为什么公子会如此?难道就为了杀死李嶷?

她想了很多很多,又想了很久很久,屋子里渐渐暗下来,窗外暮色渐起,这窗外原本有一株杏花,开得灿如云霞,向晚时分,淅淅沥沥又下起雨来,杏花在雨声中,花瓣渐渐落了一地。

桃子小心地点了灯来,就放在她旁边的案几上,她倒了一盏热水,温声劝道:“校尉,喝口水吧。”其实外间有人送了饮食来,但桃子并不想让她吃那些东西,桃子有她自己的思量,公子今日如同发疯了一样,差点失手杀了校尉,还害得宋郎将枉死,天知道他派人送来的饮食,会不会有什么蹊跷。幸好因为这一阵子何校尉病着,这院中本就有炉火等物,之前亦存有不少食材,可惜这院子里没有井,但还好,厢房水缸里还有大半缸水,够她俩饮用一些时日。因此桃子自己用小炉子煮了水来,还想着做些吃的,但阿萤不食不饮,一直坐到此刻,还是摇了摇头,说道:“我不饿。”顿了顿,又道:“桃子,有桩事情,我想不通。”

桃子说道:“校尉,你这么聪明,再想一会儿,一定能想明白的。”

她却凄然地摇了摇头,声音中充满了疲惫,也充满了悲伤,她低声喃喃道:“桃子,我或许早就想明白了,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是的,这一切都是柳承锋的布局,至于为什么,或许仅仅只是为了她,又或许是,他是为了成为真正的崔公子。父亲将他如同亲生儿子一般养到如今,但是他偏生并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但他是同她一起长大的兄长啊,她视作手足的兄长,他怎么会如此呢,他怎么能如此呢。

屋子里灯火通明,崔倚仰面躺在床上,周围都是闻讯赶来的定胜军各部将领,柳承锋半跪在床前,轻轻握着崔倚的手,似乎在虔诚地期望他能醒来。军中的医士、长州城里的郎中,都被寻来了,诊脉过后,没人说得出个所以然,有说是发急痧的,有说是脑卒中的,还有人说是心疾,亦有人说是中毒,却无从救治,崔倚气息越来越弱,却是显而易见。

众人心中惶恐,越发相信逃脱的李嶷乃是谋害崔倚的真凶,尤其宋殊被弩箭误杀,枉送了性命之后,柳承锋更是伤心欲绝,不仅令人要大办丧事,厚殓宋殊,还要派人回营州去寻宋殊的族人亲眷,意欲照拂宋家族人。宋殊自己,是早没了妻子,孤身一人,在这定胜军中。他素来为崔倚的心腹,跟着他征战到如今,平时对定胜军中诸人,皆多关照,因此每个人想到宋殊之死,便忍不住热泪盈眶,也因此,更加痛恨李嶷,若不是他,宋殊又怎么会中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