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春闺梦里人(十五)

这一晚白栖岭做了一个梦。

他做梦并不稀奇, 那梦也非好梦,红的血、硬的骨头、丑陋的人脸、肮脏的溪流。每当梦中转醒,他都很厌恶这个浊世。

这一晚他做的梦没有那些。

他梦到大红的喜轿, 路边围观百姓的笑脸, 懈鹰在木讷地撒着银子, 而柳公则抱着一木匣子地契房契。他兴高采烈去掀那轿帘,被一个陌生仕女拦住,那仕女提醒他吉时未到, 此刻掀轿帘会坏了姻缘。

他悻悻收回手,心不在焉回到马上,在锣鼓喧天之中不时回头看那红轿。不知那轿子摇晃, 轿中人是睡是醒?她一定是睡着的,她常年行军打仗, 得空就要栖息。与她而言, 什么天大的事都不如一场好眠。

他又那般忐忑,没由来心慌,总觉着不太好。那一晚京城的十里河堤上是白二爷的喜宴,他醉酒走进画舫,终于掀开了她的盖头。

酒一瞬间就醒了, 那盖头下的人根本不是她,是谁他看不清, 总之不是她。

白栖岭从梦中惊醒,看到花儿在他身旁闭眼酣睡。他近来总有不好预感,在与人周旋之时好像被缚住了手脚。娄擎杀了他的兵器师傅, 逼他再亮一棋, 而花儿在这里, 他再不能无所顾忌了。

有人对他说, 在皇宫里,娄擎捏住了花儿的脸端详。他不会平白无故端详任何人,但他端详了花儿。白栖岭没由来心慌,甚至没想好该如何自圆其说,便冲去了客栈。幸而戒恶帮他,不然他今日怕是要发疯了。

他整夜无眠,清早花儿睁眼,悄声下床穿衣,他都听在耳中,但他没有睁眼。她蹑手蹑脚走出去,待觉得合适了才大喊:“老头儿!老头儿!你睡哪了?!”

戒恶和柳公从一间屋子里出来,戒恶对花儿连连抱歉:“喝多了喝多了,昨晚跟白二爷对饮,一下没收住。让花儿姑娘担忧了。”

花儿意外没有不依不饶,向外走的时候腿有些软,绊在高门槛上差点摔一跤。戒恶一把抓住她胳膊,慈祥道:“小姑娘,要长眼。”

不知为何花儿的心里在敲锣打鼓,她的心好生慌乱,总觉着这一日要有大事发生。可她又猜不出究竟怎么了,这样魂不守舍逃不过戒恶的眼,他笑道:“我修神鬼道,你修的什么道?”

“什么道?”

“无情道。”

花儿不懂,眨着大眼睛看着戒恶。戒恶呢,又开始摆弄他的佛珠,讳莫如深道:“走情路、过情关、修无情道。”

“不懂。”

“不必懂。一切自有定数。”

“老头儿你真信命信天意吗?”花儿拦住他,目光灼灼看着他:“你当真信吗?”

“要看是什么命。”

花儿又开始心慌,偏这场雪太大,清早街上无人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她竟觉得累。

那头白栖岭起来后一直没讲话,柳公为他备的清粥小菜他从没吃得那样好过,甚至多添两碗。只是吃得急,好像有什么天大的事赶着做。

柳公见状问他:“要出门?”

“对。”

“备马还是备轿?”

“都备。轿要大红喜轿,马要高头大马,马脖子上绑上红绸。还要给我备红衣。”

柳公愣了半晌,终于明白白栖岭是何意了。思忖再三方缓缓开口:“二爷…”

“柳公您莫劝我。眼下的形势让我顾不得那许多,我这小半生没有一天是为自己活的。此事就这样办。”白栖岭对柳公道:“河月街上那个裁缝铺子,照夜开的那个,喜服去那里挑。从前我打马路过时看到过一眼,好看。”

“恐怕也不是因着好看,是因着二爷总该给她一件她真心喜欢的。”

柳公叹了一口气,去办差了。

庆元三年隆冬,三九第二天,京城冷得像冰窟窿一般,多数人都在家中猫冬,小叫花子们不知哪里讨来的破衣裳里三层外三层裹在身上。小阿宋在白府的街上蹲着,看到白府门口有一顶红轿,还有许多马,还有人在敲锣打鼓。这分明是成亲的架势!

小阿宋急了,白二爷怎么能成亲呢!跟谁成亲啊!他成亲了花儿姐姐怎么办!小阿宋急得在地上打转,最后对别人说道:“那白府应是有喜事,咱们去缠着讨银子!”

“会挨打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成亲不能看见要饭的,不然要饭的要挨打。不吉利。”

“那你们等着,我去讨!”

阿宋脚一跺,抬腿就跑。今日这亲事她必须给搅黄了,搅到过了吉时拜不了堂!她冲上前去,扯着一个人大声喊:“要饿死了,老爷给点儿吧!”

那人果然伸手撵她:“走走走!别捣乱!”

阿宋偏不走,抱着别人的腿要给点。其余的小叫花子见她要吃亏的样子,彼此看一眼,挨打就挨打吧,也冲了上去。恰在此时白栖岭出来了,身着喜服的男子眉目清朗,嘴角还挂着笑,看到在闹事的小阿宋手一挥:“把这些叫花子给我绑后面那顶轿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