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75章 郑韩(第2/3页)

贵人子弟娶庶女为妾本是常事,安排家宰操办即可,只可惜他们生在一个剧变的年代,是年,秦灭韩。张良的弟弟比他还刚烈,参加铲除韩奸的秘密游侠组织,被秦吏所围,临死前为了不连累家族,自焚而死……

张良虽然靠贿赂,搞到了他的尸体,却无法公开下葬,家族甚至要装出弟弟远赴他乡求学的样子,勒令张良一切如故,他的血只能往心里滴……

往事一幕幕浮现,张良颔首:“那你后来……”

妇人道:“嫁到了邻县,生了二子二女,后来家夫死于战乱,一子亡于疾病,两个女儿只能送人,我则回了新郑娘家,勉强维生,不想还能再见到君子。”

她说得很平静,没有太大悲悯,更没有跟张良装可怜,好像只是死了一只小猪,又将两只幼犬送人一般平静……

因为她们已见过太多死亡,麻木了,习以为常了,甚至连自己,也不知何日就倒下,再也醒不来。

但对于年轻时的事,燕却有些遗憾:“是妾福薄,未能侍奉仲君。”

她摸着自己粗糙的面容,有些难过:“妾是老了,好似枯落的桑叶,惭见仲君。”

她又孰视张良容貌,感慨道:“君子与当年一般,美丽姚冶,气度不凡,若是仲君尚在,定也是如此罢。”

当年张氏兄弟受欢迎到了什么程度?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少女莫不愿得以为士,弃其亲家而欲奔之者,比肩并起……

张良不想再听下去了,见燕牵着的孩子面黄肌瘦,便让人给了她一袋粮食,又瞥见周围一些难民垂涎的目光,又让人护送燕回去,让她过不下去时,来找他。

只是在妇人千恩万谢拜别时,张良却没忍住,问了她一件已憋心里许久的话。

“你觉得过去好。”

“还是现在好?”

妇人理所当然地回答:“自然是韩国还在时好。”

她望着眼前的洧水,这儿曾流淌过郑人的青春,眼神有些怀念:“那时候,仲君也还在。”

张良道:“我问的是秦人统治韩地的那十来年,和现在。”

妇人想了想,回答道:“还是那十来年好!”

她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或者过去安定现在战乱的例子,只指着洧水道:

“子房君子恐怕不知,妾回到新郑后,问过里中的人,她们说,从二十四年起,到三十七年,洧水士女之会,竟能连续十三年而未中断,真是羡慕啊……”

“十三年。”

张良愣住了,说来难以置信,六百年了,从郑国在这片土地立足,再到韩国以此为都,时至今日,郑韩之地,还从未享受过这么长的和平……

十三年和平,对三年一次战乱的郑国,和每四五年就要被秦军过境一次的韩国来说,真是奢侈啊!

张良久久无言,最后才摇头往城中而去。

城内也得知了张良归来的消息,但宽敞的大道旁,却不像数月前他们“光复”新郑时受到的欢迎,不论是路边坐着的饥民冷冷地望着他的车乘。

复国带来的激动,比不了腹中饥肠辘辘的痛苦,韩人很快就将“光复”抛之脑后,这一政治上的胜利,没有给普通人带来利好,接下来一系列动荡,让他们不由怀念起秦朝统治时的太平岁月。

外面难民奔走,新郑也凋敝不已,当年富冠海内,为天下名都的新郑,眼下却大门紧闭,人心惶惶。

这场景,和当年内史腾来攻韩时,何其相似啊……

韩国灭亡那一年,张良才十八九岁,年轻气盛,提剑要去杀秦人,若非叔伯让家仆将张良绑住,他恐怕已和那群游侠儿一起,被秦弩射死在街上了。

而当叶腾以征服者姿态进入新郑时,韩王安带着文武百官投降,当时也有义愤填膺的韩人质问叶腾:

“汝身为韩臣,为何要灭韩!?”

“灭韩?”

据说当时叶腾却笑道:

“没错,我灭韩社稷,掳韩王安。”

“但我,却也救韩百姓,使百万生民,免于刀兵之灾,如此看来,我灭了韩,却也救了韩!”

这种韩奸曲线救国的说辞,自不被激进的复韩派张良接受。

他敲定自己的复仇名单时便说过:“最该死的是秦始皇帝,其次便是叶腾!”

但现在,张良却不得不承认,那十余年里,新郑确实是得到了难得的喘息和安定。

可惜张良他们的复国,并未给新郑带来安宁,反而是痛苦和战乱,以及更大的危机!

秦楚将决战于中原,而韩国,颍川,就是夹在中间的战场……

笼罩郑、韩六百年的诅咒和噩梦,名为战争的乌云,它一直在那,短暂被阳光驱散,却再度凝结,越来越浓……

当雷声响起,春雨落下时,张良终于做出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