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唯恐不能全身(第2/3页)

于是襄国内外,谣言纷起,除了从尚书省透出来的消息,明确张宾遇害的,还有人说晋兵即将杀至,所以天王打算弃城跑幽州去……一时间人心惶惶,孔苌命人四处搜捕,却根本捕之不尽。两日之间,光携家带口逃出城外去避难的,就不下三百户。

……

到了第三天上,午后申时,石勒正在殿中,命任播为他阅读并讲解各方来奏。这位石天王的精神极度疲惫,只不过短短数日间,鬓边竟出现了丝缕白发,而且眼圈发黑,双颊凹陷,仿佛陡然间苍老了十多岁似的——其实石世龙本年还不到五十呢。

平素石勒听臣下念奏都极专心,有不明白的地方会及时指出,要求讲解,但今天他却斜倚着靠几,仰头注目殿外天空,半晌不言不动,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走神儿。只是每当任播念完一篇后,石勒或者微微颔首,表示允可,或者冷哼一声,表示驳回罢了。

听奏之际,忽有宿卫军官在殿门外禀报:“启奏陛下,太傅……”

石勒闻言,仿佛瞬间活过来了似的,当即把身子一正,高声问道:“太傅……梓棺送抵襄国了么?”

门外军官似乎是犹豫了一下,随即答道:“是……是太傅亲身在宫门外,请求进谒陛下。”

石勒闻言一愣,随即“噌”的便蹿将起来,抬起一脚,将任播踹翻在地——“竖子,焉敢欺我!”然后又光着脚丫儿跃过几案,直接冲到殿外去了,一边儿跑还一边儿喊:“速传,速传太傅!”

任播也是又惊又喜,但被踢翻在地,半身酸软,半天挣扎不起来。他心说是中山郡和卢奴县的奏书上说太傅遇害,尸骨即将舆归襄国的呀,又不是我编的瞎话……我这一脚挨得可多冤哪!

石勒一口气冲到宫门前——好在襄国宫殿是前两年刚修的,因为地方有限,物资匮乏,所以并不怎么宽广——果见张宾张孟孙冠带朝服,手捧笏板,正恭立于阙下。石勒疾奔过去,一把抱住张宾,欢叫道:“太傅无恙,太傅无恙啊!”张宾被他勒得差点儿一口气喘不上来……忙道:“陛下……陛下切勿失仪,当于殿内召见老臣。”

石勒这才松开怀抱,但依然双手揽着张宾的肩膀,仿佛生怕一撒手,张宾就会化作一阵烟,随风飘散似的。他先上下端详张宾的容貌,继而又忍不住斜眼瞧瞧地下,有影子啊……也对,大白天的,论理鬼魂不敢现身——我的右侯果然未死!

“中山郡、卢奴县奏报太傅遇害,怎么……”

张宾强自挣脱石勒的双手,略略后退半步,深深一揖道:“宫前非说话之处,还请陛下归入殿内。”

石勒喜笑颜开,原本的憔悴之态一时尽去,当即抓起张宾的左手,一并归至殿上——他袜底沾满了尘土,于木地板上一脚就是一个大黑印子。

任播才刚爬起来,骤见张宾,也不禁骇然,忍不住就朝后一缩。张宾朝他笑笑:“任君,久违了。”随即右手倒持笏板,往石勒攥着自己左腕的手上轻轻一拂,说:“礼不可废,还请陛下归座,臣归来觐见,理当先致叩拜大礼。”

石勒这才松手,转至几案后,盘膝坐下,但是吩咐:“太傅不必跪——先坐,先坐下来说话。”

张宾却不理会,仍然伏身下去,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说:“臣方入城,便闻谣言汹汹,导致襄国人心紊乱——此皆臣之罪也,恳请陛下责罚。”

石勒笑道:“都是奸徒传谣,太傅有何罪过啊?”随即朝着任播甩甩手:“今日先不听奏了,任卿且退,朕要与欢叙别情。”

等到任播告退而出,张宾这才起身,于侧面坐了,随即正色对石勒道:“臣自奉诏而离幽州,唯恐不能全身归见陛下,是以选相貌近似者假代之,经由大道。臣则易服,间道而南……”

石勒多聪明的人啊,张宾话才刚说了一半儿,他就咂摸出其中隐含的意思来了,当即面色一沉:“太傅所言,唯恐不能全身归见朕,是何意啊?难道说,是有人要暗害太傅,乃假扮盗贼,邀劫于卢奴县北大道上不成么?!”

张宾微微一笑:“陛下圣明,洞见万里。”

石勒勃然大怒道:“是何人如此大胆?难道是晋……裴该或者祖逖的奸细?!”

张宾摇头道:“陛下诏下尚书,快马而至蓟县来召臣,臣接诏,不俟驾而归,时间仓促,外敌何能谋划邀劫我哪?固然高阳、中山之间,俱传盗贼纷起,然不过乡野乱民罢了;若有晋人从中布划,声势必大,岂能如近日一般,但断道劫行人,而不攻县邑之理?”

石勒闻言,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若非外敌,难道是内奸?究竟是谁?!”

张宾叹息道:“当日何人奏请大王,出臣于幽州,则料想今日之谋,出自何人之手——可惜,颇难查得实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