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3页)

有这样正经的盼望,贞观详细想来,真是考也不好,不考也不好。

这伸手仔……为什么叫这样趣味的名呢?原来是它的屋檐较一般大厝低矮,若有身量高大的男人,往往伸手可及,因此沿袭下来就这么叫了。

贞观小时候,大概三岁吧!就曾被她三舅只手托上屋檐过;她好玩的坐定,只是不下来,等三舅一溜眼,居然爬到马背脊梁正中央,任人家唤也不听,哄也不下,她三舅六尺身躯,堂堂一个红脸汉,在下面急得胆汁往上冲,后来还是三妗叫人拿木梯来,由五舅上去将她拿下。

类似这样惊险的成长经验,在贞观来说,还不少呢,听说她五岁时,她五舅也是十七、八岁的半大人,有一次自作聪明喂她吃饭,因为鱼有刺,肉有骨,眼前恰好一碗鱼丸汤,便只是捞鱼丸喂她。

她乳牙、黄口的,知道什么细嚼慢咽,反正饭来张口……后来是饭匙举到嘴前,她再张不开口,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原来鱼丸她没咬,全都和饭含在嘴里,到嘴满时,只有哭了。

一时地上蹦跳跳的,全部是鱼丸弹个不停,五舅一一拣起来,数了一数,又令她张开嘴来检视,一面说她:看不出啊,阿贞观的嘴这么小,怎么一口含了六、七粒鱼丸?……

正好她阿嬷走过,骂他道:你要将伊害死啊?哽死阿贞观,你自己又未娶,看你怎样生一个女儿赔你姊夫?

【2】

贞观是从小即和母舅们亲,见了她父亲,则像小鬼见阎王,她父亲在盐场上班,小学时,每天上学,须先经过盐场,盐场办公室斜后门,有个日本人留下来的防空壕,壕上长满大紫大红的圆仔花。银蟾每每走过,就要拉她进去偷摘,因为这花她阿嬷爱。

有那么一次,二人手上正拔花呢,转头见她父亲和副场长出来——大人其实也无说她怎样,可是从此以后,不论银蟾如何说,她都不肯再踩进盐场一脚,尤其怕惧她父亲。

现在想起来,当时她是羞愧,觉得在别人面前失父亲的脸面,以后父亲来探她外婆时,贞观便躲着少见他,自己请愿的给三舅磨一下午的墨,甚至跟着去看鱼塭,或者钓鱼。

看鱼塭其实就是赶鹭鸾;五月芒种,六月火烧埔,那种天气,说是打狗不出门的,偏偏白鹭鸾就拣这个时出来打劫,趁着黄昏、日落之前,来吃你结结实实一顿饱;当它在空中打圆转,突然斜直线拋坠下来时,它是早已选定了那畦鱼塭的鱼儿肥。

因此,看守的人必须抢快一步,拿起竹梆子来敲打,嘴内还得——唷——唷唷唷——的作出声响,它才会惊起回头,再腾空而上,然后恨恨离去。

另外一种吓鹭鸾的方式是放鞭炮,可是炮药落入塭塘里,对鱼们不好,因此大部分人家,还是用竹梆子较多;那梆子是选上好竹竿,愈大围愈是上品,将它锯下约三尺长,然后横身剖开约三分之一,里面的竹节悉数挖空,当手持后端用力振动时,挖空竹节的那一段即悉嗦作响……

这种寻常,平淡的声音,在鹭鸾们听来,却是摇魂铃、丧胆钟。

鹭鸾其实是一种很慓悍的鸟,看它们敢入门踏户的,来吃鱼的架式,就足以证明了,可是却又这样没理由的惊怕竹梆子。也许,真如她外公说的:恶人无胆!

说到钓鱼,贞观同时就要想起蚯蚓来,她因为最怕这项软东西,所以迄今不太会钓鱼,因为饵都是蚯蚓撕成一截截的;贞观小时候为了想帮四舅钓鱼,自己便找到鱼塭边捞小虾,谁知脚踩不稳,落入塭底里;大人说:当四舅抱了个乌黝黝,浑身黑泥的女孩回来时,家下谁也认不得阿贞观,倒是烧水给她洗身时,在二、三个小衣裳口袋里,各个跳出一尾虱目来……

比起这些来,磨墨的事,只能算它平白、无奇了,可是因为事情是为着三舅的人做的,这磨墨洗砚,也因此变成大事。

世上有肩能挑、手会提,孔武有力的人,世间更不乏吟诗题句之辈,可是贞观就不曾见过手举千斤,肩挑重担,同时又能吟诗做对的全才。

而她的三舅,却是这样的两者皆备。

自小,贞观只知三舅是人猿泰山,一人抵十人,大凡家中捕鱼,镇上庙会,所有别人做不来的,都得找他;拿不起的他拿,挑不动的他挑。

直到入学后,粗识几个大字,一日,她走经过宫口,发现嘉应庙廊廓石柱上,赫然有三舅名姓!

近前观看,何其壮阔、威显的一副门联,竟是三舅自撰自书:

〖嘉德泽以被苍生,虎尾溪前瞻庙貌

应天时而昭圣迹,鲲身海上显神光

弟子 蔡中村敬撰〗

嘉应庙正门对着布袋港,绵绵港弯,上衔虎尾溪,下接安平鹿耳门,这西南沿岸,一向统称鲲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