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春(第3/4页)

我们穿过山门,进入寺院的地界。湛蓝的天空上,零星闪烁着几颗孤星。要是能在星空下入睡何其美妙!若不是为了抵御夜凉和老虎袭击,我们其实无须到寺院投宿。

轿夫们将轿子停在一个挂着青铜大钟的小亭子边。他们歇息下来,取出鸦片开始吸食。我拿出自家的毯子,菊钗打开午饭剩下的米饭和酱菜。孩子们突然变得生龙活虎起来——他们睡觉前一向如此——围着大钟追逐奔跑。阿州用指节敲着钟的边缘。

“嘘。”我指了指停在寺院墙角,已经放倒的轿子。“可能有人在里面睡觉呢。过来吧。你们的饭弄好了。”

我们安静地吃着饭,听着一位僧人为亡者超度诵经的单调声音。饭后我们收拾干净,起身往庙里走。寺庙笼罩在一团紫红色光晕中,显得矮小而朴素。诵经声停了下来,我们眼前出现一个身影,他胡子花白,身穿酱紫色僧袍,僧帽开口处的顶饰如同鸟冠。他躬身施礼,等候我伸手从口袋中拿钱供养。然后,他把硬币掖在袖中,再次躬身施礼,飘然走向一间低矮的屋子。

寺庙台阶上,一只果蝠擦着我们的头顶飞过。阿州抓住我的手,我们走上台阶。离庙门越近,气味就浓烈,阿州的手也抓得更紧。

“没事的。”我喃喃道,“我们会习惯的。”阿州跟我一样,对气味很敏感,这股混合了香火、霉菌、尿骚和腐臭的浓烈气味实在太刺鼻,尤其是我们在山间呼吸了一整天新鲜空气后,愈发觉得难以忍受。我们进去后站定脚步。有几个人抬起头,其余的人没有任何反应——是些摆放在寺庙地上纹丝不动的人形。死者与睡觉的人很容易分辨出来,他们被整齐地并排摆放,身体僵直,彼此间隔距离相等。他们的膝盖无一弯曲,胳膊无一上扬,身体无一紧靠着互相取暖。我在活人当中找寻足够容纳我们四个人的位置,然而寺庙太小,我们到得又太晚了。

“那里,太太。”菊钗指着一处离尸体稍远的位置。我们在石板地上铺开毯子,让孩子们躺在我的两侧,菊钗躺在阿梅旁边。我平躺下来,把一个小枕头卷塞在脖颈下面。孩子们把头枕在我胳臂上,一左一右地拥着我。头顶的灯光闪动着,有人在咳嗽,有人在打呼。有气息和没气息的人们发出各种声响,空气随之悸动。

阿梅紧贴着我的身体,手臂牢牢抱住我的腰。我腾出另一只胳臂,轻柔地搂住她,用手在她的皮肤上按摩抚摸,让她放松下来。

我能感到另一侧阿州小小的身子在颤抖。他努力想表现得勇敢,想要按照父亲教导,成为一个小男子汉。聿明告诉他,外面很危险,男孩子要尽快长大成男子汉。聿明从抗日战场回来后,就开始用我们给阿梅和阿州取的大名称呼他们。他很反感叫他们乳名。没过多久他开始训练阿州进行格斗和射击。阿州学得很快,但聿明并不知道,让一个小孩子表现得像男子汉,实在太难为他了。像现在,阿州想哭却不能哭,只有在外婆面前他才敢哭。

“过来点。”我说着,又用手臂搂住他,让他挨得更紧些。

“妈妈。”他低声道,身体仍在颤抖。

“没事的。”

“可是……”他的眼睛大张着。

“可是什么?”

“有……”他的整个身子战栗着。

“什么?告诉我,有什么?”

“有……一个白色的先生。”

是个鬼魂。他不是第一次看见了。在这方面,他也不幸地随我,能看到和体会到别人无法感知的事物。“外婆教过你什么的?”我提醒阿州。

“外婆说……”

“你记得,对吗?”

“是的,母亲。外婆说不要怕鬼,要是他们活着时,我没害过他们,他们死后也不会来害我的。”

“是的。这就对了。”几个月前母亲交代过他对待鬼的方法。她准是派他去买香烟,他又在外面滞留得太久。阿州总是会在路上停下来跟店老板和小孩子说话。因为天色已晚,他准是从公墓抄近路回家。我听阿州跟母亲说,他看到一位穿着白色长裙的外国女人从墓碑上飘过。

“你只要提醒这位鬼先生,你从没害过他,并祝他平安顺遂。”我将母亲说的话复述给他。

“好的,母亲。”

“嘘。安静点。”有人嘘道。

我把嘴巴凑到阿州耳边。“那位白色的先生能听到你的悄悄话。”

“我知道。”

这些经历过战争的孩子们,他们懂得太多东西。即便极少数被父母藏在家里的孩子,也目睹了太多事情。但我觉得,让他们见识见识也好。让他们懂得战争的残酷。我合上眼睛,倾听着周围的声音,不是打呼声,而是寺庙墙外的声响,有猫头鹰的咕咕声、竹子的吱嘎声和叹息声。我想到孩子们亲眼目睹过的一些事情,特别是阿州。他是个男孩,虽然很勇敢,但一直又太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