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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平静地看着她两脚前面的地板。地板上深红的漆已斑驳。她摇了摇头,表示她不记得这么个马团长。

李师长说:马团长很快要提拔,恐怕我这一师人,就是他来带了。

我母亲问:那你呢?

我要走了。

南下打仗去?

军队的事情,多半是秘密。

还是去剿匪?

李师长打断她的思路:这些事你不要问。

我母亲像那种顶懂事的孩子:受了委屈,却一点都不想让大人们察觉她在全力忍受。而大人看见的,就是她克制力之下的冲天委屈。

马团长是个好人,家里也没人了,都让鬼子杀光了。原先有老婆儿子,现在他就单身一人。

我母亲点点头。她已经明白她穿在身上的这件衬衫出自谁的手。李师长夫人的手艺。

李师长闷声的长叹给我母亲注意到了。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给马团长打个电话,明天是星期天,你跟他来我这里见见面,坐一会儿。

我母亲一声不吱,一动不动。

你要愿意,可以参加队伍,做个文书,说不定会派你做个宣传干事。

我参加了解放军,是不是还能见到师长呢?

见不到了。

我母亲猛地向他转过脸。她这时的脸全在光亮里,白得半透明。湿漉漉的头发环绕这个小脸蛋,让李师长五脏都疼她。她的模样这时要搁在我身上,摆在翰尼格教授眼前,一定把奖学金弄到手了。

这没办法呀,小丫头。

我母亲就让李师长看,他怎么把她伤成这样,让她心碎成一串接一串的泪珠子,噼啪噼啪往地板上砸。一会儿,地板上就聚了一小池泪。

李师长哪里吃得消这个?他快步走进浴室,拿了那条新毛巾。他把毛巾递到我母亲手里,一面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母亲的泪越擦越多。她有个奇特的本事,哭的时候鼻头不会红,因而掉泪绝不影响她的美观。

李师长走过去插上门闩。又走过去,反剪双手,两条长腿威风凛凛地叉得很开。

小丫头,你知道,大军一进上海,就开始整肃军纪。我不能只整肃下面,自己作风上不清不楚。我有老婆孩子,共产党反对一夫多妻,我是老共产党员了。你说我能咋办?

我母亲点点头,完全是个打掉牙往肚里咽的乖孩子。

李师长又说:名义上是调任,其实我他娘的心里清楚得很,就是处罚我。有那么几个王八蛋就是眼红,我一颗枪子儿没挨过,打一仗升一级。还有上海小姐送上门给我搞!……

我母亲觉得这话实在粗得可以,相当王八腔的。但她这个当口儿上也顾不上挑粗拣细了。

她说:你为我受处罚了?

李师长冷笑一声:表面上还升迁了呢。派我去淮北,领导治淮,副省长级别。

我母亲一听“副省长”,心里一亮。

她说:那我跟你去。

轮到李师长不吱声了。他想,妈的,未尝不可——我没犯王法呢就按犯王法论处了,不如就犯犯这王法。反正老子已经折了兵,夫人赔不赔进去,全在我。

李师长顶恨戏文里的陈世美,他这时候突然觉得陈世美有陈世美的三分道理。

他很快把我母亲送回家了,他需要一个人头脑清醒地好好想一想,做陈世美值不值,要做的话,如何去做。他对他媳妇没有任何记忆,但她最后跟在他马后面追赶他的身影,此刻在他心上一下一下地剜着。当然剜得深剜得狠的,还是我母亲静悄悄流泪的小样儿。

我感觉泪水迟迟疑疑地淌在我的面颊上。肯定不是我的泪水,肯定是我母亲在我体内的延续使眼泪勉强凑够了分量,在我说到“离乡背井”时流下来。我一直在对翰尼格教授讲我如何揭不开锅,而作为一个外国人,又没有合法打工资格,只能在中国餐馆受剥削遭压迫。我甚至眼下连受剥削都受不成了,那份菲薄的薪水和一餐免费晚餐都已被剥夺。下面就只有饥寒交迫,喝芝加哥最充足的西北风。

翰尼格教授不知道我每天文文雅雅地在受着这样一份赤贫。他这才明白,美国最穷的人不叫乞丐,叫留学生。乞丐若肯忍受些管束,守点最低纪律,满可以混成一条不错的寄生虫;他们不那么酷爱流浪和自由,在哪里有个稍稳定的住所,每月可以领一笔稳定的救济金。就是说,那个非要请我吃晚餐的流浪汉不是拿我开心,他真请得起我吃顿汉堡或热狗。他很可能吃、住不愁,有笔救济金,乞讨来的钱是第三产业。翰尼格告诉我,知道我这样的生活状况他又悲又愤,因为他曾在报纸上读到一个有关美国社会福利的报道,有一家五代的单身母亲,全是在十五岁前生了非婚子女,每月国家提供他们三层楼的宅子,共五间卧室、三个浴室,全部救济金相加是五千五百元。他瞪着褐色大眼珠:五千五百元啊!全部免税不要买任何保险,比我这样一个教了几十年书的教授工资高一倍——我工资的百分之三十五要纳税!我们纳的税有一部分就给了这样的“贫困阶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