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第2/3页)

“不是我跟你过意不去,我们不可能不向你的房东了解你的情况。你的生活有三分之一是在那所房子里。……”他的话给他腰里揣的呼机打断了。他皱起眉,把呼机拿出来,看一眼上面的号。“是‘阳光灿烂’的托儿所打来的。”他告诉我。好像他给我权力了解他便衣生涯之外的乐趣和苦恼似的。

“你要是急着去回电话,我可以现在就走。我就是专程来告诉你。你们不要窃听我房东的电话。”

理查眼睛一鼓,像是说,不窃听他们的话我们打哪儿下手窃听你呀?

“并没有窃听他们啊!”他说。

“他们都是厚道人,与人为善,乐善好施……”

“什么叫‘乐善好施’?……听上去特别耳熟。我感觉到我中文最近有些退步,尤其是成语。”他说着从衬衫口袋拔出一枝笔,要我把“乐善好施”写在餐巾纸上。

我一笔一画地写,他一笔一画地看。然后他点点头说:“噢,我明白了。比如我们对‘阳光灿烂’。”

这小子真油,把事情从窃听的问题上扯开了。

“所以请你们不要对乐善好施的人干这种事。”我说。

“干哪种事?”

“窃听他们的电话。”

“谁说我们窃听他们的电话了?”

“他们的话有什么听头呢?他们无非讲讲教堂里的事。”最多是牧师外出工作,牧师太太在家.俩人在电话里交换三两句夫妻间的甜蜜废话,比如牧师说:今早我起来的时候你还在熟睡,我没跟你道早安。牧师太太说:对呀,我不知道怎么睡得那么沉。牧师说:(狎昵地笑)你不知道?——想想看你昨天夜里来了几次?……牧师太太说:(满脸赤红)哦,看上帝份儿上请闭嘴!……牧师说:能让你快乐我很快乐。牧师太太说:我也是。(在电话筒上做一个亲吻的吧唧声)我等着你,早点回来。牧师说:我都等不到今晚上了。牧师太太咯咯乐着,说:你最好闭嘴!……“他们是最最安分守己的好人,你们干吗窃听他们的电话呢?”我换成英语和他争。讲中文我没那么理直气壮、直截了当。

“你看看!我问你,谁告诉你我们窃听他们的电话了?”见我一点都不信,他又强调地说:“他们的电话有什么听头吗?!”

“那你们还去听?”

“谁说我们听了?”

“不听你怎么知道没听头?”我在这儿等着你哪。

他一看,进了我的逻辑圈套,叹息地笑了一声。

我端起玻璃杯,呷一口冰水。它惟一的滋味就是那股辛辣的冰冷。美国大概是惟一把冰冷当做美味的国家。冰冷使完全彻底的寡淡无味变得不再寡淡无味,它给你的味觉带来的刺激强过酸甜苦辣。

理查呷着咖啡。他撕开一袋甜味素,倒一半在咖啡里,又呷一口,还是提不起胃口,又撕开一只小奶杯,将浓浑的奶油倒进咖啡。他无精打采地搅动着咖啡,今天咖啡的滋味,就是无精打采。

我说:“我正在写三门功课的学期终结作业,如果我现在被撵出来,我这三个作业很可能做不下去。这么冷的天,你要我上哪儿找房子去?”

“我不要你上哪找房子。”

“那你要我怎么办?”

“在牧师家好好呆着。他们烧暖气不抠门儿吧?一般牧师都挺抠门儿。美国有句俗语形容人贫穷的程度:那家伙穷得像教堂里的耗子似的……”

“我比教堂里的耗子更穷。”

理查·福茨正把咖啡端到嘴边,这时定住了,脸从杯沿上端来看我。

我说:“教堂里的耗子好歹还有教堂。它们至少可以白住房子。”

“慢着,让我想想——”理查·福茨说:“你倒真提醒了我!”

“什么?”

“我说你提醒了我,我想起一个教堂!那地方专门收留中国和印度以及其他第三世界国家来的留学生。那里的房租便宜到了等于白给你住!……”他再次被他腰上的呼机打断。他急忙摘下呼机,看一眼,两道剑眉拧成一道。“怎么搞的?又是托儿所!”

“那你快去回电话吧。”我做出告辞的样子,把围脖往身上一搭。

“绝对是个好主意——那教堂的侧面有十来间房,一共住了三十多个各国学生。要不要我去侦察一下,给你找来他们的电话。”

“我不能在学期结束前搬家……”

“这不取决于你啊。”

“可是取决于你。”

“怎么讲?”

“你只要保证不在我学期结束前再给牧师夫妇打电话。”

他想了想,说:“你学期什么时候结束?”

“一月二十五号。”

“别的学校都是圣诞前。”

“要不要跟我们学校核实一下,看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我不是这意思。”他做出一个善意被曲解的受屈心痛的表情:“你看,我只是希望能更好地配合你的时间和日程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