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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她现在在跟我说话了。她谈的问题非常深奥,因为是有关美国的混账遗产法。她说她父亲没听她劝告,没如何如何,结果导致了怎样怎样的后果。我只懂得后果是她可能会少个几百万。如果我父亲不及时攻下我母亲,刘先生就会在我母亲体内造出这么个简妮弗(加西卡),她眼也不眨地提前谈着父亲的身后财产。用一串串鸟兽语言的法律词汇。我也会像她一样,把生死置之度外,冷静超然地谈钱。这样谈,钱便不再是个好东西,而只是个客观存在的东西。这样的客观。可以使人在钱面前不再两面三刀:心里爱它爱得作痛,嘴里却要讲它坏话;私下里同它亲得不能再亲,人前却要扭怩,却要反感,却要说:“不就是钱么?!”

简妮弗(加西卡)不必这样。她不必作态,佯装,她就这样坦荡、大方地谈着由父亲死亡而给她造成的一次财富增长。原来对钱做许多姿态的人,对钱厌恶、不屑的人都是没有钱的。对钱满不在乎的人,钱之于他们恰恰是性命攸关。

这个对钱落落大方的女人差一点就是我。

我对简妮弗(加西卡)说:我可以留下来守候刘先生。

她说:那太好了。我付你每小时十五元。

我说:好的。

她从皮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写下她的电话卡密码,交给我,让我每小时给她打个电话。她突然想起什么,目光平直地看着我。

她说:你很需要钱,是吗?

是的。

听我爸爸说,你的男朋友是个外交官。

未婚夫。我们订婚了。

那可得恭喜你。

她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手。笑得又甜又暖。但我想她的心里纹丝不动。

你得原谅我的直率,美国外交官工资可不怎么样。政府的公务人员都没钱;外交官比邮差、军人的薪水可能稍高一点。

噢。好在我找的不是邮差。我说。

更幸运你没找个艺术瘪三!她在我肩上一拍。

我说:可不。

她哈哈哈地乐起来。

我也跟着乐。不乐挺伤和气的。

她的面孔又公事公办了。她说:我先给你三天的工钱——七十二小时,我全算你工时。你有没有意见?

没意见。

你刚才听见我跟护士谈守护人的价钱了吧?

听见了。

我们谈的三十块一小时是有过训练,也有证书的。

噢。

我刚才出的价有谈判余地。你可以提出你的价钱。

她可真坦诚,真大方,一点儿不羞涩。

我说:那就二十五块一小时。

二十。怎么样?

行。

她又一次握住我的手,说:成交。

她取出一个大钱夹,里面有一个支票本。她开支票的手势很漂亮,把支票从本子上扯下来的动作更漂亮。以这漂亮的动作,这帅劲,她买房子置地,买设计家的窗帘、家具,买她那匹价值五万元的马。讨价还价的乐趣不在于省下几千或几万块钱,而在于她占了上风,成了一局游戏的赢家。她的讨价还价还是她愚弄人,打趣人,抬举人的一种方式,或是她的调侃或调情。她可以在讨价还价中嗔怒,娇憨,发嗲,她可以撅嘴或仰面大笑。你若不给足她空间时间让她把所有的回合完成,那你就没伺候她把一项游戏玩尽兴。

她企图挑逗我伺候她玩游戏,我却老实巴交的怎么都行。穷到我这地步,也就没什么回合跟她玩了。我也被她谈遗产时的实事求是态度所感染,居然不感到钱是个丑字眼。穷成我这样,大概也能出来一种大气。能诚实地承认穷,诚恳地表达对于钱的兴趣,就是穷者的尊严。能够正面表示对于钱的进取心,是向文明迈出的一步。我为自己迈出的这一步感激简妮弗(加西卡)。

我说:谢谢你,简妮弗。

她说:不用谢。不过我的名字不是简妮弗。我叫玛伦达。不过没关系,千万别跟我道歉。她笑起来。

对不起。

你看你看,我叫你别道歉!记住,你非常棒,用不着说“对不起”。

谢谢。

你“谢谢”也说得太多。

好的。

玛伦达拥抱了我。我们都属于Rx房不大的女人,所以拥抱起来显得特别紧密。

我送她到走廊上。我想我是喜欢她的。假如四十多年前我爸爸没有突然出现,打乱了我母亲和刘先生的计划,这个撕下支票就扬长而去的漂亮女人就是我。我看着她的背影,心想,真那样的话我没什么意见。

她转身对我招招手。

我也招招手。手里捏着她给我的支票。所以我脱口说道:谢谢!

你看——又是“谢谢”!

我右脚支出去,成了松垮垮的“稍息”。我这姿势在玛伦达眼里是谦卑的,是形体的苦笑,有点像《茶馆》里王掌柜的“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