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沙砾入蚌(2)

叶行从上海去香港,应的是“明船长”的邀请。

Captain Ming,嘉达内部不知哪个马屁精给何维明起的昵称,何维明还挺喜欢,流传已久,连媒体也会这么叫。

原因叶行当然清楚,何维明看到了华顶轮事件的报道,又或者更准确地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不得不看到了。

在上海,叶行是一宗海商法大案的核心调停人,拆解诉讼风险,计算时间成本和经济损耗,迅速而妥帖地解决争端,使得船货双方达成一致,及时止损,恢复业务。

但到了香港,舆论的焦点却转了方向。

不知从哪里最先传出消息,有人说这个律师其实就是何家那个所谓“神秘非婚生子女”,何维清的孩子。

其余人细数他的履历,更做实了这种说法。他们发现他从入行伊始便与嘉达有着紧密联系。航运业低迷的那几年,他在法庭上替嘉达平事,赖账,讨债,讨价还价,也算功不可没。

继而又有人把他跟嘉达最近发布的“CEO罹患癌症”的公告联系在一起,忽然意识到,当何劭言瘫在床上,何劭嘉在做化疗的时候,何家还有这么一个可能的继承人。

再想到何维明上一年度业绩发布会上的讲话:嘉达不是家族企业,下一代未必姓何。

言下之意仿佛是要放权给职业经理人。当时继承人明确,听来像是一句场面话。过后回头再看,也许何劭嘉的健康状况早已经出现问题,何维明先漏了口风出来试水,又瞒了几个月,终于瞒不下去了。

而且,何劭嘉生病的消息是从内部传出去的,显然亲戚中有人见太子命不久矣,伺机生事,想要上位。偏偏这些人没有一个可以服众,何维明也摆不平,按下葫芦浮起瓢。

只有叶行,各方各面都合适,在市场看来有能力胜任,在家族看来又是自己人,而且无根无基,最好控制。

当然也有负面议论,有人说当初他入行的第一批案子就是何劭懿给的,现在却反过来抢走了何劭懿继承大统的机会,实属恩将仇报。

但不管怎么说,终归有人行动起来。

继总法佟文瀚之后,又有几个堂表叔伯来找他,他一概以工作为借口婉拒了,直到何维明发出邀请,叫他和叶蕴去石澳家里聚一聚,说是给老太太做周年。

叶行算算日子,还真是,老太太过世二十多年,他也有二十多年不曾踏进那座房子了。

他们一早从上海飞过去,机场有车来接,到达石澳已是午后。

此地算是何家的祖宅,原是一位英国洋行大班的居所,房主死在日占时期。战后一切破败,被老太太三钿不值两钿地买下来,直到五十年代家里重新发迹起来才彻底推倒重建。后来又翻修过几次,弄得半中不西,兼有些许装饰艺术风格,一望便知是老太太的喜好。她是所谓上海“黄金十年”过来的人,一辈子看得上的都是年轻时候习惯了的那些东西。

二十多年之后旧地重游,仿佛时光倒流。叶行又一次看到那为了防潮抬高的地基,整面墙宽大的百叶窗。只是此刻房子里梵音袅袅,清烟缭绕。大客厅摆了坛场,正中供奉佛像、老太太的莲位与一张遗照,大约是年纪轻一些的时候拍的,叶行几乎认不出。下面站的是更多陌生人,气氛随和,三三两两地交谈着。其中有几个面熟,但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印象。

何维明过来打了招呼,他被引荐给这一位,以及那一位。不必直说其中的关系,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叶行也明白何维明的意图,这一次做周年只是一种试探,看看他的意向,也看看家族里会有怎样的反应,以及消息传出去,市场又会给多少信心。

他甚至还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佟小姐。

两人交谈几句,对方对他其实兴致缺缺。知道长辈想要安排他们的婚姻,但又观望着,就像预测一支股票的走势。他现在的基本面是好的,但既然是投机,就一定不光关乎基本面。

叶行对她的态度并不意外,她才二十出头,学艺术。

这一屋子里太多类似的孩子,有些十几二十几岁的,也有六十多的,仍旧是孩子。

有些一辈子没上过一天班,每天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酒店里摆烂。

也有些看上去健康正派,做艺术、公益、教育方面的工作,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四处旅居,问起来就是在写书,几年十几年不见成文的那一种。

但是不管哪一种,这个圈子里择偶,实则不太喜欢太有上进心的类型,与中层阶级截然相反。

反正又不愁钱,花太多精力在工作上,日子过起来反而不舒适。像他这种奔着命挣钱的,更显得伧俗。

他看他们也是一样,从蒲夜店的,到开美术馆的,他都觉得是傻X。当然,他们也觉得他傻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