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藻华·黑潮

结束那次心理咨询,叶行拿到一纸诊断书。

医生认为他有中度焦虑和轻度的情绪困扰倾向,日常功能基本正常,而且症状仅在特定场景出现,所以暂不考虑用药。建议他定期进行心理治疗,同时调节生活方式,规律作息、适度运动、正念冥想。

叶行看着,只觉好笑。

他一直自以为病入膏肓,时日无多,结果却发现自己得的只是最最常见的都市病,走在路上一眼望出去看到十个人,估计里面少说八个是病友。

他离开诊所时,正撞上一场大雨,室外的空气潮湿溽热。

生活在香港,每日出入冷气房,让人很难感受到清晰的四季更替,对气温的变化也一无所知。直到这一刻,他才惊觉已经五月份了。

他眼看着乌云从海上逼近,遮去晴空,遮去烈日,低得仿佛要触碰到周围这些玻璃大厦的楼顶,而后雨点砸落,起初只是稀疏的几滴,但转瞬便大雨倾盆。

又看着云收雨歇,露出如洗的蓝天,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泛起一层朦胧的光晕。

香港的雨季就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一直等到雨停,也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原因。

何劭懿说过,他长得跟何维青很像,而他一直觉得相像的可能不仅是外表。

但他同时也是叶蕴的孩子,他得感谢母亲那方面的遗传。

叶蕴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容易发疯的那类人吧,她永远目标明确,永远身段柔软,不管发生什么都吃得下睡得着,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蹚过去。

而生命就是这么奇妙,他站在他们这样两个人之间,那个微妙的中点上。

他忽然又想起陆无涯对他说过的话,道教讲的是承负,不是宿命,你掌好自己的命舵就可以了。

那天下午,他没回办公室,闲步去了楼下商场区的一间琴行,在那里挑了一架钢琴,从喧嚣的海湾弹到星际穿越,然后订了一台同样型号的琴,让店家送去那套看得见熨波洲的房子。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只是很想把那个诊断结果给陆菲发过去。

或许跟她开个玩笑,说精神科专家给他的建议,和天后宫里的道长说的一模一样。

或许再反问一句,你不是说我有病吗?瞧瞧。

但照片拍好,小作文写好,又统统删除了。

她看到了可能只会觉得是一场表演吧,而且还演得不怎么样。

*

南海那次科考任务之后,陆菲休了不到一个月,又上了钟灵号。

这一趟还是两个月的近海航次,做春季东海综合考察。

船员团队也还是原班人马,船长李东来,大副孙伟,DP操作员刘浩,大厨常阿姨,随船摄影师周亦……以及她这个代理二副,兼实习DPO。

但搭船的科研团队换了人,这回不是海洋大学,而是海洋研究所,物化生、地质、气象方面的专家都有。

陆菲庆幸这种变化,或许因为上船之前不久,还在不断收到乐言发来的消息。

那个,我想问一下……叶律师是你男朋友吗?

陆菲回:不是。

乐言:那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陆菲:没有。

乐言:那好啊,暂时没事了,哈哈,下次再约踢球。

陆菲:好。

她再次确认,逃去海上,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这一次,钟灵号自上海出发,先到长江口和大陆架海域,然后再进入东海,一路跟随黑潮,从台湾岛东北部,到日本九州以南。

第一个月,完成大面站观测和基线调查,布放深海潜标和海底三脚架。

而后在沈家门短暂停靠,船员上补给,科考队员做初步的数据整理。

第二个月,进行重点加强观测,增加采样频率,回收部分潜标。

其实,这片海域她一点都不陌生,在商船上工作八年,来来回回已经走过无数次。却是直到这一次,她才发现自己原来对它一无所知。

她看到浒苔聚成巨大的绿色斑块,随着海浪起伏,像一片片漂浮的草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气味,像新割的青草,同时又带着海的腥咸。 船驶过,拖出长长的绿色的航迹。

研究员告诉她,这就是东海的藻华,春季海上生命的大爆发。

她也看到了更多从未见过的海鸟,或穿梭在浪尖,或停在船舷歇脚。过去在商船上一定也是遇到过的,但是集装箱船太大了,离得也太远,很难注意到。

周亦没有实验跟拍任务的时候,会举着长镜头在甲板上拍鸟。他给她看照片,或者让她直接看取景器,告诉她这是黑顶鸥,那是曳尾鹱。

她还看到了海上宏大奇幻的色彩渐变,海水像是被一道清晰的锋面切开,一半翠绿,一半靛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