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先上船!

一夜好梦,零零碎碎,顺序颠倒,不成逻辑,只有做梦的人知道是什么。

梦里有那套对着熨波州的房子,有蓝天下帆船鼓胀的白帆,有荷兰的乡间小路、夏夜的织女星,灯塔和海滩,有新加坡码头高耸的氙气灯,有葵芳山上望下去的夜景,甚至还有她调过的那一杯“台风”,以及那天夜里,她对他说,我不上岸,是因为地太大,路太长,人太美。还有那句话之后的亲吻,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

直到天亮,陆菲蓦然醒转。

雨已经停了,日光透过窗帘浅浅地照亮小旅馆房间里简白的天花板,她仍旧可以感觉到那种莫可名状的强烈的幸福感,但也有宿醉带来的轻微恶心和头痛,但不管是哪一种,都无可挽回地随着梦境渐渐消散。

她看了看时间,叫醒叶行,让他赶紧穿衣服回自己房间去。周卓就在隔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起来了。可叶行偏偏不睁眼,慢慢伸着懒腰,卷着被子翻身过来抱住她。她忍不住笑,好不容易把他哄走了,全程表现得很自然,心里其实慌得要命。

昨晚的记忆纷至沓来,他们说了许多许多的话,比以往任何一次交谈都更深入。她一句句地搜寻,检索,确定没有承诺,还好还好。

等到三人都起来,又去旅馆旁边的小吃店吃早餐,她表现得还是跟之前一样,称呼周卓“周律师”,称呼叶行“叶律师”,客客气气。

但也有一点不同。前一天,是叶行催她走,现在却是她自己急着要走了。

所幸,本地的事情已经暂告段落。调取证据的申请上去,光是排查那些监控视频至少就得花上几天。他们得等警方完成进一步的调查,得出结论之后,才能再走下一步。

叶行在香港有工作,不可能长时间耽搁在这个案子上,之后的流程仍旧得由周卓负责。但外援还是有的,他让周卓放心,遇到问题随时联系。

三个人于是一起离开P县,先坐城际动车到福州。叶行再从那里飞香港,陆菲和周卓转高铁去上海。

火车停靠福州站,叶行下了车,才给陆菲发来一条消息:等我回上海,我们好好谈谈。

陆菲看着,回:好。

直到这时候,她才确定,他其实也感觉到了两人之间气氛微妙的不同。

但这就是叶行好的地方,他从来不是那种步步紧逼的性格。他也知道他们都要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把自己的问题解决好。

他的问题,她不太懂,可想而知又是那种复杂的尔虞我诈。而她的,其实很简单。

她再一次地想,我不上岸,是因为地太大,路太长,人太美。

恰如1900为什么不离开那艘船?她完全感同身受。

船是他安全感的来源,而陆地反倒是陌生的存在,未知的环境会给他带来彻底的失控感。

可以说是因为他没有父母或者亲人,没有出生证明,没有国籍,没有身份。

但这些其实都是能被解决的。

他始终迈不出踏上陆地的脚步,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岸上的世界宏大而杂乱。金钱,名利,更深的人际关系,更多无休无止的琐事,像是一种过载,让他焦虑,甚至感到窒息。

他无从下手,他面对不了,他不敢。

所以哪怕已经走到舷梯的一半,他还是转身折返,又回到船上去了。

她并不觉得叶行会催她上岸,上岸在此处其实是另一种意义的象征——与另一个人建立更深的联结,开始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她说不太好,因为人是没办法描述自己完全不理解的东西的。但她也知道,如果两个人要长久地认真地在一起,那生活肯定不会是原本的样子了。

她原本的生活是怎样的呢?

自从王秀园二婚有了家庭,就不跟她同住了。那套拆迁分的房子只她一个人在住着,她每年出海大半年,每次回来打扫卫生都像是开荒保洁。有时候发现屋角漏水,有时候发现窗玻璃破了,积了一地的水渍、落叶、灰尘,也不知是过年的时候被邻居家的鞭炮崩的,还是台风吹的。还有一次,她临上船之前忘记清空冰箱,等回来之后打开一看,里面像个生化武器培养皿,实验室里都养不出这么好的菌群。

她还有辆小电驴,车座被野猫挠了,轮胎老化漏气到干瘪,还有电池太久没充电,怎么都充不进了,推到外面店里修理,店老板一看,说:嚯,你这是哪儿捡的?

叶行看到这些会说什么?

你就住这里?

你怎么连驾照都没有?

他会知道她把岸上的日子过得乱七八糟,还会有更多这样意外的发问。

他们好像对彼此了解得很深,但其实只认识了不到一年,分分合合,聚聚散散,极其短暂地相处过。如果要继续,以后还会有更多需要袒露的真实,需要解释的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