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以绘画对抗恐怖:夏洛特·萨洛蒙(第3/13页)

正如许多学者和批评家在讨论《人生?如戏?》时指出,这部作品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引起了人们的瞩目。尽管作品是“画”和“写”成的,但仅仅说“阅读”这些作品并不恰当,因为那更像是一种生命体验。当你的目光投射到这些画面上时,你便很难再将自己对它们的印象从大脑中驱散。无论从怎样的角度,这部作品都演绎了非凡的包容性与实验性,同时以绝对的陌生感,标记了自己独一无二的价值。《人生?如戏?》无疑是一出宏伟的视觉诗性交响乐,但我们无法从和谐与否的角度对它进行考察。同样的不确定性也出现在作品的主题上。在萨洛蒙安排的曲调之下,人与事物在作品中的关系并不能被确定。你无法判断当画中的一个人物讲话时,聆听者究竟是谁,它们是否存在于同一个空间之内。萨洛蒙在作品中为这一问题提供了一个视觉化的形式:当聆听者在紧闭的门后面时,他不断反复听到的,其实是自己的喃喃自语,因为他始终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况之下。音乐的表现同样呈现出古怪的单调,就好像每个出场人物都拥有自己既定的曲调。每个人物都从自己的生活中抽离出来,被描绘、转换成可反复出现的模样。这就意味着,他们在画面上的存在,同样也为画面上的“声音”提供了某种支撑。萨洛蒙的做法符合克里斯托弗·博拉斯的理论:倘若仅仅是片面地介入某个人的生活,一个感受者对他的全部印象,则都可以以一段持久、单调的旋律来概括。

在每个人物出场的时刻,代表他们每个人的旋律都会闯进我们的脑海:例如巴赫的咏叹调《与主同行》(Bistdubeimir)代表了以萨洛蒙自己的继母、著名的女高音宝拉·林德伯格(Paula Lindberg)为原型的人物宝拉琳卡(Paulinka);《卡门》中的《斗牛士之歌》则属于宝拉琳卡的导师兼追求者,后来成为萨洛蒙情人的阿玛迪斯·达博罗恩(Amadeus Daberlohn),他在现实中对应的是卓越的声乐导师、作家阿尔弗雷德·沃夫森。事实上,还有另外一首“主打歌”——《我失去了欧律狄刻》,来自格鲁克(Gluck)的名歌剧《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Orfeoed Euridice)中俄耳甫斯(Orpheus)对欧律狄刻(Eurydice)的悼念。这同时也是宝拉琳卡——宝拉在现实生活里的成名作。这首曲子同时也在萨洛蒙的姨妈自杀身亡时,被用在她的外祖父身上(暗示了悲剧的血统世代相传)[3]。萨洛蒙母亲的曲调是《我们为你缠绕新娘花环》(We Twinefor Thee the Bridal Wreath),来自于韦伯(Carl Mariavon Weber)的歌剧《魔弹射手》(Die Freischutz),意在暗示其不可逃脱的宿命[4]。除了引用这些古典作品,她还在作品里提及了一些德国民间流行的小调,甚至还包括纳粹的一些行军曲,像《德意志高于一切》,就被她当作了自己与外祖父母一同生活的20世纪20年代末的背景音乐,尽管古怪,却带有无比精确的历史性。和大多数德裔犹太人在20世纪最开始所经历的那些事情一样,萨洛蒙的家庭起先并不怀疑自己与这个国家的从属关系。他们自认为自己的德国人身份是无可动摇的,于是并不十分惧怕那些狂热的爱国者——他们甚至会因为彼此“无可置疑”的身份而欢聚一堂,直到后者将枪口对准他们。

凡此种种,萨洛蒙为我们呈现的,是一份德国在20世纪初期历史的“音乐拷贝”,而这个国家显然已经为炮制接下来的大浩劫做好了准备。尽管这些曲调只是我们在观看画面和阅读文字时的陪衬,但这声音却如同画面解说者的声音一般清晰而明朗(一个德裔犹太人或许可以在画作中认出每一个角色)。综合在一起,它们提供了一种音乐层面的“不和谐”,即《与主同行》(Abide With Me)、《受打击的时刻》(Strike Then Thou,OBlessed Hour)这些纯净肃穆的音乐与法西斯的狂暴相对比。萨洛蒙提供的是一份对于她的时代小心翼翼的音乐记录,正如其他艺术形式一样,它处于历史转折风暴的中心,并且只有如此才能发现自己的存在。音乐通常蕴含着反抗的力量,这一点在萨洛蒙的家庭里体现得同样明显——音乐几乎是他们用以抗衡困难的核心方式。在学者伯纳德·瓦萨斯坦(Bernard Wasserstein)有关欧洲犹太人在大战起始阶段生活的新书《前夜》(On the Eve)中,他记述了一场在1933年从莱比锡的圣托马斯教堂播送的广播音乐会。而那个夜晚之后,犹太人便被禁止参与一切公共性的演出。在那次音乐会上,萨洛蒙的继母宝拉·林德伯格演唱的是巴赫康塔塔[5]159《我们即将抵达耶路撒冷》(Sehet,Wir Gehn Hinauf Gen Jerusalem),此时的唱诗班男孩们却不得不戴上纳粹臂章。根据瓦萨斯坦的记录,宝拉回想起那晚的男低音咏叹调《晚安世界》时,她与多数的听众,尤其是那些犹太听众一样,仿佛听到了《圣经》中著名的神谕“弥尼-提客勒”[6]——预示了伯沙撒即将遭遇的灭顶之灾。萨洛蒙的创作是深入灵魂的,尤其注重描绘当时德裔犹太人的精神状况。而在这一点上,瓦萨斯坦也指出,“尤其是德裔犹太人,古典音乐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相当于自我创造的另一种宗教”(他将这部分讨论所属的章节,从文化的角度命名为“上帝的出席”,显然也体现了古典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