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月(第2/19页)

这正是我想要的,我想在这里多停留几分钟,试图找到我曾经在这里居住的痕迹,如果还留有的话。我想确认自己没有记错;我想为隐藏在阴影下的墙纸在这么多年之后仍未全部剥落而感叹。“主要是光线。”显然,卫生部门或投机建筑商已经把对面一侧的房子夷为了平地,以前,老房子挡住了对面的那个小山坡,因此我对它并不熟悉。

壁炉里有一个小柴炉,右侧有几根木柴、涂了柏油的木头路障和老旧的包装箱板条。小柴炉正烧得噼啪作响。我能看到一扇门,在它右边还有一扇完全相同的门。我以前常穿过右边那扇门去我的卧室。左边那扇门则通往小小的客厅,客厅最里面有一个凹进去的房间,我在那里装了迷你浴缸和煤气炉做浴室。另一个房间很大,黯淡无光,我从不待在那里,将它用来储物。至于厨房……关于厨房的记忆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在冬日,一缕阳光照射进来,给老式蓝色瓷砖和炉灶镀上一层金边,炉灶位于高高的支架上,隐约看得出路易十五时期的设计风格。当心情难以按捺的时候,我常到厨房去。我总能在厨房找点儿事情做:擦亮煤气管道,用湿布擦拭蓝色瓷砖,倒掉凋零的花朵瓶中的水,用一小撮潮湿的粗盐再次擦净花瓶。

厨房里还有两个巨大的专门放置果酱的橱柜,一个装着空瓶子的酒柜。

“我马上就好,女士。”

我最渴望见到的是我位于壁炉右侧的卧室,房间里有一扇方形的独窗,一个被我拆去柜门的老式床柜。这个奇妙的卧室一侧掩于黑暗之下,另一侧立于光明之中!它最适合一对幸福的秘密情侣居住,却在我孤身一人又暗自神伤的时候出现。

“太谢谢你了,我不需要信封,我可以把稿子折起来放进包里。”

前门猛地合上了,发出“砰”的一声,那是一只莽撞的手。声音往往不如气味那么能唤醒人的记忆,可我认出了那声音。我俩都被吓了一跳。接着是二楼,浴室的门也被缓缓合上。

“罗西塔小姐,如果我稿子写得顺利,周一早上十一点左右会再来拜访。”

我假装记错了路,朝壁炉右边的门走去,可罗西塔小姐挡在我和门之间,十分体贴地说道:“不好意思,出门走那边。”

走到街上时,我禁不住笑起来。刚才我漫不经心地跑下楼梯,脚下一步都没迈错,因为我早就对这段楼梯烂熟于心了。走在人行道上,我仍在研究曾住过的那栋房子,在灰泥的包裹下它变得难以辨认,大厅也被精心装饰过,墙裙是粉色和绿色的瓷砖,让我想起里维埃拉成排的别墅里那刺骨的寒冷。入口右侧原来的乳品店现在改卖班卓琴和手风琴。而入口左侧的“美食宫殿”除了多了一层奶黄色漆外,几乎原封未动。碗里的粉色甜杏仁、满杯的红醋栗球、翡翠薄荷和米色焦糖……还有厚厚的咖啡奶油和口味劲道的橙子卷面包……还有茴香味的扁豆糖果,包裹在银色包装纸中,像驱虫丸一样。在小店后面,我认出了新漆的成百个中间带着小把手的小抽屉,底部雕了花纹的柜台,第二帝国时期精致的木制品,老式秤的铜秤盘光芒闪烁,在灯光下像秋千一样舞动。

我突然强烈地想买方形的“甘草甜点”,它的口感浓郁绵长,让其他食物都变得淡而无味。一位身着淡紫色衣服的六十来岁的女士上前接待了我,这位迷人的金发店主以前十分偏爱天蓝色,她变了样,没有认出我,我不知怎么的,问她要了我最讨厌的薄荷软糖。下周一,我就能再回到这里品尝使得鲜鸡蛋、红酒和其他一切食物都变得难以下咽的“甘草甜点”了。

我付出了不少代价才从我长期的经验中发现,比起了解未来的渴望,了解过去对我有着更为猛烈的诱惑力。从当下抽身,追溯过去的脚步,突然发现一段崭新的从未留意的历史给人一种非凡的、难以描述的冲击。马塞尔·普鲁斯特[1]在烟的浅蓝色迷雾中,身患哮喘症大口喘气,书页从他身边一页页落地,他追寻着已经定格的过往时光。作家并不会有意去热爱未来或去追寻未来。他们已经受够了不断地被迫为笔下的角色创造未来,为此,他们只能从自己过去的经历中汲取灵感。

无论什么时候,当我扎进自己的过去时,总是感到头晕目眩。当过去出人意料地浮出水面,在当下之光里扬起美人鱼一样滴着水的头颅,用深不见底的、捉摸不透的眼睛看着我时,我只得更疯狂地抓紧它。它不仅让我看到过去的自己,还向我展示了我希望成为的样子。通过神秘之术或是神奇之人去进一步了解那个理想的自己又有何用呢?预言家、占星家、解读塔罗牌和看手相的人都对我的过去不感兴趣。在一堆数字、剑、杯子和咖啡渣之中,我的过去被三句话概括。女预言家轻快地把过去的“跌宕起伏”和几个似是而非、毫无成果的“成功事迹”一扫而光,匆匆抛出一尊代表着缺乏神秘的今日和毫无期待的明日的玫瑰石膏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