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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家,却出了一件天大的事。

齐志强病倒了。

在乔一成概念里,世上有一种人,是百害不侵的,如铜墙铁壁,齐志强无疑就是这类人。

他从没有看过他病,没有看过他露出疲态,齐志强似乎永远在可以坐着的时候,站着。

可是突然地,他就倒了,没有一点先兆。

在给大儿子办完了三天的庆祝酒席之后,他就在厂子里倒下来,被同事送到了医院,医院当天就扣下了人,不让回家了,说是要做活检。

活检的结果在三天后出来。

肝癌晚期。

就只半个月的时间,齐志强的高大身躯就瘦得成了一付骨头架子。他的肝部开始严重腹水,痛苦万状,齐志强一辈子没给人添过麻烦,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也都是咬牙在忍着,痛到意志迷糊的时候,才会出声呻吟。

他的脸上已开始出现濒死的人的可怕灰色,宽阔的额头萎缩了,五官因为突来的瘦削显出一种紧凑,完全地不象原先的样子了。那个高大沉默,面容周正的男人,在极短的时间里,不见了。

医生完全地束手无策了,二姨跟齐唯民商量着,把人接回家。二姨凑到齐志强耳边问他:带你回家好不好?

齐志强混浊的眼睛亮了一亮,喉咙里呼呼地,含糊的发一个音:好。

回来不过两天,齐志强就弥留了。

在临终的前一天晚上,他的神智突然清楚起来,声音清楚地说:想喝一点青菜汤。

这样的晚上,哪里去找新鲜的青菜去?

最后是邻居送来了一小把菜秧,二姨亲自做了端到齐志强床前。

乔家一家子都来了,一成站在床边,悲伤地望着这个男人,无论心里有什么疙瘩,一成还是承认,这个男人,对他们好,每回厂子里分东西,多少都会有他们兄弟姐妹几个一份,背着二姨,时不时地送两个钱来,逢年过节,压岁钱是少不了乔家的几个孩子的。

这个男人,对他们是有恩的。

乔一成为齐志强流的眼泪是真实的,点点滴滴在心头。

青菜汤齐志强只勉强喝了两口,他连切得碎碎的叶子也咽不下去了,齐唯民俯下身,细心地替父亲擦掉流至嘴角的汤汁,心一分一分地沉下去。

父亲的身上,是一种临近死亡的腐败气息,叫人胆寒心痛。齐唯民突然抱住父亲的脖子,像是要渡一口气给他,齐志强抬起枯瘦的手,阻了他一下。

清醒的齐志强忽地对乔七七伸出手,叫他:来呀。

七七挨过去,一根一根摸着姨父呈青灰色的手指头。

齐志强摸摸他的脸说:你真是象你妈妈。

小七抬眼看姨父,明净的黑眼珠里,跳着两点光,满怀孩子对死亡的恐慌,姨父,你会不会死?

齐志强说:小七不要怕,我跟你讲个故事。

小七很迷惑,姨父是从来不会讲故事的,会讲故事的是阿哥。

小七说:好呀。

从前有三户人家是邻居,一家有一个男娃,一家,有两个女娃。

齐志强眼前的光亮渐渐地暗去,有很深很深的记忆在黑暗里浮出来,象井底映出的一方水天。

三十多年前,小巷深处有两户人家,一家有个男娃,叫齐志强,另一家有两个女娃,一个叫魏淑英,一个叫魏淑芳,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一块儿在小巷里疯玩,也一块儿做活,一块儿想尽办法喂饱辘辘饥肠。

两个小姑娘都很喜欢齐志强,因为他年青,高大,端正,厚道,能干,他身上凝聚着一个平民出身的女孩子对男人所希寄的全部的好处。

齐志强喜欢的是大姑娘淑英,淑英有一张尖俏而白净的脸,很腼腆,很安静,小姑娘淑芳却丰满活泛,三个人年岁渐长,在贫苦而寒涩的日子里,却生出一段戏剧化的故事来。

姐姐与妹妹都爱上了齐志强,齐志强与姐姐定了婚,齐家妈妈送给淑英一对玉镯子,可是妹妹淑芳在姐姐定婚后却大病一场,跪在姐姐面前,求她,你把志强让给我吧。乔祖望也是很欢喜你的,他家有个店子,条件不错的。

姐姐说,什么都可以让,吃的穿的,什么都行,就是齐志强不能让。

妹妹说:那么我就只好去跳长江了,姐。

姐姐说:你别死,你死了我怎么跟地下的妈交待?

在办喜事前不久,淑英竟然跟了乔祖望。

齐志强很久以后才知道原因。

妹妹如愿跟齐志强定了婚,齐志强参了军。

齐志强想起来,他与淑英,缺吃少穿的,但还是有过好日子的。冬天往灶灰里扔一个山芋,很快就熟了,捡出来分着吃。夏天溜到附近的部队大院里去看露天电影,偷偷地坐在银幕背面的角落里,看到的人与景都是反的。在黑暗里悄悄地牵着手。

那些碎的,亮的,跃动的记忆在濒死的齐志强眼前出现,像是伸手可以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