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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厚镜片下的鱼泡眼眨巴了一下,“她不在这儿。”

“那她在哪儿?”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我叫他们走了。”说着,他又挺了挺胸,“他们都跟张校长一起去香港了。”

“都有谁?”

“老师们。所有人。”

这不可能。崔老师不会走的。历史老师孟宇也不是那种会被日本鬼子吓跑的人。他们怎么能离开鼓浪屿?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啊。

“别生气啊,刘小姐。”老裁缝换了副口吻,“我儿子答应,只要一停战,他马上回来。这样的话……”他埋下头,“我的孙儿们也就安全了。”

我真想给他两下子。他就不能出面制止吗?他对自己的儿子这么放任自流吗?但我只是退了出来,礼节性地跟他告别。

在回家路上,我经过学校前的巷子,说不定能在那儿看到一些老师。我挤过从学校大门蜂拥而出的嘈杂人群,绕到侧面。我爬上山坡,靠着一根低垂的树枝向底下往日的操场望去。地势较高的大操场以往是学生们打羽毛球、排球和列队做操的地方,现在有成百上千的男女在墙边或站,或蹲,或靠,他们的孩子在旁边挤成一团。地势较低的小操场和屋檐下曾是我们跳绳和玩弹珠的地方,现在也到处躺满了人,地上、草席上、连乒乓球台上都有人。

我掉转头,逃也似的跑了,从山上到下面的巷子里,一路跌跌撞撞。那些人是逃难百姓,他们无处安身。可我终究看不下去……他们挤占学校,排挤我们……把一切搅得……天翻地覆。

我经过了煤仓、老印药房和龙头路茶馆。在吴寡妇的面馆外,我跟人打了个招呼,却没留意到底是谁,是她哪个儿子还是所有的五兄弟。我想歇会儿,想在客厅里宽大的床垫上躺躺。但是进了巷子,我又径直从家门口走了过去。

我以前的私塾先生就住在前面不远处,在南边靠海一条窄巷尽头的小平房里。由于长年受暴雨和海风的侵蚀,房屋灿黄的油漆褪了颜色,屋顶上霉迹斑斑、碎瓦杂呈。房子看上去像是亘古至今一直坐落在海边。我站在十步之外,竖起耳朵,想在轰炸间隙听到一丝人迹。

窗户外面没有木百叶,但我看不出里面的动静。先生也许出门买蔬菜或香烟了。我往前几步,在离门一尺远的地方停下来。我不知道是否还能有所期望。曾教我念书写字、和善正直的魏净海先生,谁知道他是否还栖身在这金色的小屋里?我想从窗户往里瞅瞅,看是否有逃离后的一片狼藉。但我不能。如果连先生也不得已逃走,我不想知道,至少今天不想。我转身离开。刚走几步,就听见了开门声。

“安丽?”

我转过身,先生就站在那儿,身着长袍,肩膀宽阔而消瘦。我冲向他,泪水奔涌而出。

“哦,哦,小姑娘,怎么了?”

“天,魏先生,我以为您已经走了。”

“当然不会。哪个船老大这么笨,会给我这么个穷酸文人留座位呀?啊呀!看看你——泪珠跟黄豆一样大了。过来,过来。我让佣人沏杯茶。”他递给我一块手帕,领我进屋。

“屋里有点乱,你别介意。”他示意了一下客厅。他把两张最好的椅子从墙边挪过来,面朝窗户摆着,椅子中间有张小桌。“这三天我和母亲都坐在窗边喝茶,观察日寇的往来动静。”

窗外的景象让我震惊。放眼望去,尽是日军的战舰。突然,四颗炮弹像火弩一样从一艘驱逐舰里射出来。尽管他们瞄准的是对岸的屿仔尾炮台,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低头闪躲。一阵黑烟和火焰腾空而起。我们的大炮也开火还击。我望向日本船舰,盼着也有黑烟升起,但没有,炮弹大概没有射中目标。

“日本人的枪炮射程更远。”魏老师说着,拉起我的手臂。“过来坐下。”他沏上茶,让我吃饼干,又在我旁边的椅子里坐下。“今天早上我认出了三艘驱逐舰和八只小型战舰。”他说,“以前,他们的舰艇大多停在厦门岛另一头,母亲和我现在只能以数战机为乐。”

我摇摇头。日子变得多怪!“以前您数的是海鸭和白鹭。”我说。

“时局变了,安丽。这是一个新的时代。中国文人不能再关起门只读圣贤书了,我们早就不这么做了。”他苦笑着。有一个话题他总是避而不谈,有时却又有所暗示——他把整个青春年华都浪费在科举备考上,但等他通过乡试,科举制度却被废除了。他本可获赐“秀才”身份,但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帝制,这一称号在官职仕途中再无意义。

又一艘敌舰开火,浓烟火焰再次从炮台那边升起。“我们得买些大型枪炮。”

魏老师站起身,“打造现代军队需要时间。中国也许是最古老的国家,但也是最年轻的之一。你想想,民国才仅有27年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