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秋(第2/4页)

宫缩停止时,我睁眼看见素莉拿着托盘站在门口。“少奶奶要喝茶或是凉开水吗?”她问道。她的眼泡因睡眠不足而发肿,目光中闪着害怕的神色。

我接过凉开水呷了一口,便合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我梦到自己站在院门外的步道上,月光在睡袍上染了一层银辉。我要看看今晚是什么样的月亮,我告诉两个日本水兵。半月,一个水兵说着,举起步枪对准那半个惨白的月亮。另一半在哪儿?另一个士兵咯咯笑着,来回晃动他的枪,像是要打下另一半逃亡的月亮。不,我大叫,不要!我想抓他的手臂,却反被他擒住。这时我意识到,接生婆正在轻拍我的手,揉我的胳膊。

“少奶奶,”阿桂在门口说,“太太让我拿这个给你止痛。”她托着满满一盘吸鸦片的烟具。鸦片,中国人耻辱和虚弱之源。先是英国人,现在又是日本人强加给我们这些毒药。

“我不需要。”我倒抽一口气,疼痛再次来袭,像洪水一样升涨蔓延。我张开双腿,尽量凝神静气。

“很好,很好。”接生婆说道,“您跟乡下女人一样有韧性。孩子的头很快就能出来了。”

不久,阵痛变得几乎没有任何间歇。“用力!”王阿婆一遍遍大喊,“看到头了,用力!”不消她说,我的身体在自然而然地使劲。

“吸一口吧,孩子。”母亲的声音传来,“含着烟管深吸一口。好,再吸一口。”

“用力。用力。”

“再吸一口,孩子,再吸一口。”

我知道那是鸦片烟管,但已经顾不得了。我吸一口,用力推一次,再吸,再用力推。终于,身下传来响亮的啼哭声。

接生婆高高举着婴儿。我没戴眼镜,看不清。“是个男孩。”她说。

“我知道。让我抱抱。”

“得先剪掉脐带,把他洗干净。”母亲说,“素莉,水凉了,再添些热水,用手肘试试温度。”

她们转身背对着我,围在我儿子的澡盆边。

我抬起手,“眼镜,谁把眼镜给我?”

儿子啼哭着,拍打着洗澡水。大家都欢天喜地。接生婆用一条毯子将他裹紧,递给母亲。母亲坐在扶手椅上,不知道她和椅子是怎么上的楼。“我的小佛爷。”她轻唤。

“母亲,”我说,尽管没人在听,“我想叫他阿州。”

婆婆站在一旁,像我一样,等着看这个孩子。按照习俗,我儿子是属于夫家的,是韩家人。我婆婆是他的嫡亲祖母。不过,比起富裕的母亲,婆婆是清贫的。“王阿婆,”我叫道,“孩子奶奶想抱抱孙子。”

我在旁边桌上一通乱摸,想找到眼镜,总算素莉跑过来帮了忙。我戴上眼镜,看到婆婆朝她手中的孙子微笑着。他脸朝着她,磨蹭着她的胸口。“他饿了。”婆婆说,走过来把他放到我怀里,“他想要妈妈。”

***

你儿子生来就是个小馋鬼,两星期后我在信中写道。这是我给聿明写的第六封信,他离开后,我每个月写一封。一封信一页纸,都折好叠放在桌上的红漆盒子里。我用最细的毛笔,最薄的纸,写蝇头小楷,这样一页纸才能装下一整个月的牵挂。他上次离开后就杳无音讯,而这些信证明了我对他还活着的信念。

我蘸了墨汁继续写,我刚把他抱在怀里,他就开始找吃的——砸吧着嘴,用小鼻子拱着我的皮肤。生出来才一个小时,他就把我两边的乳汁都喝了。他胃口太好了,我只得找个奶妈。

我希望聿明知道我这次的变化。产后我几乎立即就下床走动了,兴高采烈地洗了脸、梳了头、分好发线。要不是阿州胃口太好,我都可以自己喂他。照顾他是件快乐又自然的事——只不过,现在敌人正在海峡那一头,而且食物短缺,供给不足。我不像刚生了阿梅时那样疲惫,那样莫名其妙地难过愤怒。现在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当初不肯抱她、喂她。这次我发现了自我,我想告诉聿明,我不再是那个终日沉睡、不愿照顾孩子的女人了。

我放下墨锭,把光滑温润的毛管搁在雪白的瓷架上,饱蘸墨汁的兔毛笔头掭得很尖。我多么在乎他对我的看法!聿明,只有聿明,别无他人。一阵风吹得百叶窗嘎吱作响,清凉的海风正从11月的蔚蓝天空下悄然拂过。

我又提起笔。他让我好快乐,我写道。我想告诉聿明,在敌占时期找个奶水充足的奶妈有多难,我们的小儿子肚子一饿就气呼呼的,简直是只小老虎!我会假装呵斥他的急躁,却暗自为他的劲头儿高兴。让虚弱安逸的人去夸耀那些美德吧:温和、顺从、节制,还有谨慎。这些谦谦美德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小心翼翼唯命是从、恭恭敬敬听从使唤、皮笑肉不笑和新裁好的太阳旗?在我看来,那些汉奸们的所作所为,把这些美德变成了狗屎。而现在真正需要的,是勇气、忠诚、正义、希望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