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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攥紧拳头,扭过头去。

“没人告诉我,他已经走了。”她话音一转说道。

“什么?”

“高医生。他从另一扇门出去了,没人告诉我。我本来可以跟去他家里的,可现在太晚了。”

“他在家里?”我跑向阿豆的床。

“现在太晚了,少奶奶。有宵禁的。”

我用一条被子把阿豆裹起来。

“不行啊,少奶奶。等等吧。我们明早再去。”

我让阿豆趴在我背上,然后用布兜住他屁股,拉到胸前交叉,在双肩上绕一圈,再在前面系紧。

“到处都有卫兵,他们会把您抓起来的。”

我推开阿桂往外走。她想抓住我的手肘,我挣脱开。“安丽,”母亲叫道,“外面下大雨呢。”

我拉开门跑了出去。我背着阿豆出了家门,走了差不多有二十步,雨水疯狂地打在我们身上,无情折磨着阿豆滚烫的身子,就在这时,我听到他们的声音。“托马来!【日语:站住】”他们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用步枪挡住我的去路。我停下来,但他们还是把我向后推搡,朝我喊着日本话。

“让我走吧。”我恳求着,“我的宝宝快死了。”我几乎想拔腿就跑,但我明白一旦这么做,他们会从阿豆背后朝我开枪。“我的宝宝。”我边说边向后退,“阿卡酱【日语:婴儿】。”日语不是这么说的吗?

月光下他们凶相毕露,如同昼伏夜出的黑白双煞,钢盔被雨水打得溜滑,牙齿和臂章白得令人不寒而栗。其中一个人用步枪顶住我的胸口,把我推倒在地。突然,他恶狠狠的脸上露出狞笑。他用一只手拿枪,腾出另一只手去解裤子。还没等他扑在我身上,我翻滚到一边,跳起身来,却又被另一个宪兵按住。“滚回去!”他用中文叫道。他用枪托推我的肩膀,跟着把枪身翻转过来,用刺刀砍在我的大腿上。我踉跄着向后躲开他。

“八格牙鲁【日语:混蛋】!”他的同伴咒骂着。我抬头看到他用步枪指着我,就在此时,我发觉阿桂从背后抱住了我,把我和阿豆拖进院门,拉到门道。

“不要啊!让我出去!”阿桂把我拖进房子里时,我哭喊着。阿桂和云云架着我,母亲和素莉把阿豆的绑带松开。素莉抱着阿豆,阿桂把我推到沙发上。她撕开我的裤腿,血从我的大腿汩汩流出,随着鲜血淌走的还有我的力气,我为阿豆要到青霉素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烟消云散了。“我是他的妈妈。”我强撑着站起来,“把他给我。”

“现在不行。”母亲说道。

我感觉眼前开始发黑,为了保持清醒,我急忙把头埋进双腿间。我不能昏倒,现在不行。

“坐下,安丽。”母亲命令道,“我们要给你止血。阿桂,快去拿一瓶烧酒,还有针线,要把她的伤口缝合。素莉,把宝宝擦擦干。孩子们,你们退后些。这只是割伤。”

“妈!”阿梅在门口叫着,“看你的腿。”

我低头一瞧,看到鲜血和翻开的皮肉,不禁一阵恶心。我一定要控制住自己。我一定要坚强,这样才能帮阿豆坚持到早上。

那天晚上暴雨如注,风其实并不大,但事后,我却记得当时只觉狂风裹挟着雨水袭来,威力大似台风,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在我记忆深处萦绕不去的是飓风在我家墙外肆虐,伺机扑进来。母亲坚持认为,我当时是受了刺激——随她怎么说吧。我肯定全身颤抖了好一阵子。难道烧酒没派上用场吗?阿桂一直说我的魂不在身上,因为她给我缝合腿伤时,我眉头都没皱一下。她说,如果我有意识的话,她在缝合我深层伤口时,我肯定忍受不了剧痛。后来她跟我赔不是,说要是只把表面缝上,伤口会合不拢。我没有跟她计较。她不会想知道,每缝一针时我的感受。况且,我如何解释得清楚——痛到无以复加,而同时,我却无动于衷?

他们甚至说我着了魔障,有短暂的精神失常。我听母亲小声吩咐其他人,跟阿桂、素莉和云云说,“别让她出去。”她嘘声说,“她神志不清。”他们相信了母亲,所以不听我说的话。我一往门口走,他们就围起来,三双手合力把阿豆从我怀中抢走。我求他们让我过去。我扭动着,闪躲着,推搡着。我喊着,骂着,命令着。我疯了吗?不是,绝对不是。我知道危险。宪兵刺刀留下的那道深深的伤口,还在我大腿上火烧火燎的,我怎么忘得了?可刀山火海在前,万丈深渊在后,必须做出抉择。我看得清楚明白,心中也是明镜似的。

阿豆咽不下东西,咽道变得很窄,拢共只流下去几滴水。他们不让我出去,我只好坐着把他抱在腿上。阿桂用干净棉布挤水,一滴接着一滴。水大多积在他口腔底部,又顺嘴角流了出来。如果这样能救得了阿豆,我会整夜不停地把水滴到他的喉咙里。然而,渐渐地,我发现他的喉咙不但咽不下水,连吸气也困难了。我不能任由情况恶化,我一定要带他逃过宵禁卫兵。我知道不容易,但不能不冒这个险。我先是竭力想要说服母亲,然后又对她的忠实卫士们软硬兼施。但一切都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