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台风

不确定风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陆菲听到涌浪拍打甲板的巨响,喇叭里电流声交杂,传来船长的命令:“全体穿浸水衣……停止所有室外操作……甲板部驾驶台集合,机舱部待命……”语气平常,却断断续续。

她回过神,一时不知自己身在哪一层,周围的一切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变旧,光线暗下去。

巨轮初醒,金属关节摩擦,身躯在她脚下剧烈起伏。她踩在它身上,一脚陷下去,再一脚又被抛起来,手扶舱壁才勉强站稳,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凌乱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有她自己的,也有别人的。她隐约看见一个背影就在前方。她努力跟着那个影子跑起来,却怎么都追不上。

直到走廊尽头出现一道舱门,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那人停在门前,手按在压杆上,侧身去顶。

她忽然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别开门!她想说,别开!

但已经晚了。风雨破门撞进来,空气里瞬间充满了海的味道,腥的,咸的,冰冷刺骨。

她隔着舷窗朝外望。水密玻璃结了一层雾气和盐霜,模糊地透出轻微变形的海景。苍青色的浪,铅灰色的云,惨白密实的雨幕,翻滚,颠倒,吞噬一切。

那人抓着一根缆绳前行,在一片作乱的灰茫中只有救生衣上的反光带时隐时现,渺小如蝇。

船身忽然侧倾,她滑向舱壁,看到海水拍上甲板,瞬间将那一点光亮吞没。她知道浪的力量,但浪看起来又是那么轻巧,一吮,一抹,便只余白色的浮沫和那根空空的缆绳。

她喊叫,言语吹散在狂风中,了无痕迹。

而后灯光闪烁,一秒切回她熟悉的二十四万吨级新船,全船广播里是她自己的声音:calling the attention of all crew,all deck operations are suspended,please remain inside at your maneuvering station, standby, standby, standby…

*

电话铃声响起,陆菲惊醒,心跳如鼓。

眼前是她的住舱,蓝色塑胶地面,米色防火板墙壁,遮阳帘的缝隙透进一点阳光。天已经亮了,盛夏,天气晴。

她闭了闭眼睛,让心跳平复,伸手摸到床头的座机,拿起听筒接听。

“喂?”她说。

“老大,公务登船的人到了。”对面是值班的一水。

陆菲问:“保险还是船东?”

一水答:“是律师,姓叶。”

非船员登船有严格流程,陆菲昨天收到过通知,记得访客名单上有这么个人,但还是觉得意外。

她找到手机看了眼时间,早晨五点三十分。

船是昨晚靠泊的,特殊情况,暂不卸货,停进非作业泊位。所有人原地待命等着调查组,她也睡了一周以来的第一个整觉,不到六小时,却没想到睁眼最先要见的是律师。

她想了想,说:“你先让他签安全声明,然后带去会议室,我马上下来。”

对面应了声,陆菲挂断,又用手机打给罗杰。

罗杰是临时接任的船长,正开着车往这里赶,车载蓝牙接听,声音有点远。

陆菲开门见山:“律师到了。”

罗杰也没想到会这么早,静了静才答:“好,你先接待。”

陆菲从床上起来去卫生间,手机按了免提搁在洗手台上,一边挤牙膏一边说:“那要是问我问题呢?”

罗杰答得挺干脆:“等我到了再说。”

陆菲懂他意思。在这件事上,她跟船东公司的利益并不一定一致,面对公司请的律师,话不能随便讲。

“我知道我知道,”她刷着牙念出那句著名的TVB台词,“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句话都可能成为呈堂证供……”

罗杰嫌她不认真,啧了声打断,说:“你赶紧下去吧,好好接待。”

陆菲吐掉一口水,答应:“在去了在去了,出门了,摁电梯了都……”

罗杰不听她废话,直接挂断。

他们是同一所航校出来的前后辈,合作过好几个航次,他知道她人比嘴靠谱。

陆菲洗脸,擦干,双手拢着头发扎马尾,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睡皱了的T恤短裤,换了身制服,白色短袖衬衫,下摆束进藏蓝长裤,这才出了住舱。

她搭电梯下到主甲板,直接去会议室,进门只见桌上放着个公文包,椅背挂着一件西装,墙角还有一只二十寸黑色拉杆箱,却不见人。

转身出门遇上一水,陆菲问:“人呢?”

“在厕所里……”一水挠头,紧接着补充,“女厕所。”

货船上公区洗手间不分性别,实际也可以理解为都是男厕,马桶座圈基本不放下来的那一种。

直到陆菲当上大副,成为甲板部的领导,同船的男同事给她在驾驶台和公共生活区都留出一个单独的洗手间,算是对她的尊重,他们自己也方便。但外来登船的人当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