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偷家

后来,这件案子审了五年。

一审船东败诉,上诉二审,赢了,救援费用打二五折。救助局不服,申请再审。官司一直打到最高院,才最终定夺:船东须按合同约定支付全部救援费用,并加收利息。

整件事看似空忙一场,却也把那六百多万的救援费用拖了五年多。

航运是强周期性的行业,那五年恰是低谷,运力过剩,运价低迷。而等到了高院的判决下来,船东不得不付款的时候,市面已经完全不同,运价飙升,一箱难求。

只一笔六百多万也许不算什么,但陆菲猜想,那位叶律师手上此类案件可能远不止这一宗。能赖就赖,不能赖就拖,一进一出便是可观的现金流,助嘉达渡过难关。这人要是搁在古代,高低是个凭嘴皮子打天下的纵横家呢。

也正是因为案子一审再审,每隔年把,就会在网上看到相关的新闻标题,陆菲才一直记得这人,名字和长相或许都有些模糊了,却始终留着一个印象。

多年之后再见,她其实有些不确定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想起来他是谁,是在公务登船的访客名单上看见那个名字的时候,还是见了面,他倾身与她握手的那一刻?

这一次,他又打着什么算盘呢?陆菲不禁好奇,毕竟关系到她的饭碗,她可不想成为他某个宏大计划的一捧炮灰。

正想着,于凯送走唯一那桌客人,转回来跟她说话。

陆菲大致把事情讲了一遍,最后才道:“记得我俩在广州海事法院旁听的那个案子吗?我这回又碰上那个律师了。”

“那次啊……”于凯想起来了,在她对面坐下。

见他真记得,陆菲倒有些意外。

但其实于凯想起的根本与律师或者案子无关,他两手交叠,看着陆菲说:“那天本来想跟你表白来着的……”

是玩笑,也是实话。

那个航次跑完,两人便要各奔东西。在那之前,他还真有些话想对她说。

但也许就是因为那场庭审听得不爽吧,陆菲一路骂那个律师。于凯也跟着附和,还在网上搜了搜,上海至呈所里这种小律师能挣多少钱,然后说我们三副转正也有两三万一个月,并不比那“法棍”差。

他想说“讼棍”来着的,一卡壳,说了个“法棍”,把自己给说笑了。总之搞得气氛全无,两人在广州城里逛了逛,吃了顿打边炉就回船了。

当时总以为还有机会。

但是后来,于凯留在华丰轮上做实习三副,陆菲被船长推荐去了一艘集装箱船,条件比华丰轮好一些。也许是因为她做“卡带”表现着实不错 ,但船长还是觉得她不合适留在散货船上。

回想起来,那一天似乎就是一个决定命运的转折点。

于凯侧首看着窗外感慨,那之后,他上船,下船,认识了后来的妻子,结婚,当爹,离婚,上岸,成了单亲爸爸……

这故事陆菲听过无数次,每次都觉得尴尬,因为从于凯所谓想要表白的那一天到他遇上未来妻子,坠入爱河,未婚先孕,其实只不过隔了一个船员的标准合同期,八个月而已。

她听得头大,打断他说:“晴朗快放学了吧?”

于凯这才如梦初醒,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哎哟一声站起来,关照店员两句,拿上车钥匙跑了。

陆菲坐那儿叹了口气,慢悠悠打了辆网约车,拖着箱子走出“海上调酒师”。

上了车,离开临港。隔窗望出去,建筑越来越高,人越来越多,车流越来越密。

接近目的地,司机看着导航念叨:“前面怎么在修路啊,还能左拐不?”

陆菲没接茬,心里说,我也不知道啊。

虽然这是她家附近,但她已经三个多月没回来了,走的时候还不是这样呢。

陆菲小时候家住市中心,就在苏州河边上,那种一家人挤一间几平米小屋的老房子,公用的灶间,每天倒马桶。

十多年前拆迁,她跟母亲王秀园一起被安置到这个新建的居民区。地段肯定是不能跟过去比的,这一带在老一辈上海人口中叫“乡下头”,后来纳入城区,现在叫城市副中心。偌大一片高层住宅,似乎就在几年间凭空建起,慢慢住满了人,周围配套也渐渐齐全,入托上学,锻炼买菜,逛街吃饭,满满的烟火气。

网约车开到小区门口,陆菲付钱下车,拿上行李。

打眼却觉得陌生,是这儿吗?她有一瞬的怀疑。

细看才确认没错,只是物业改装了门禁闸机,车道栏杆上的广告也换了新的,还有旁边那家理发店变成了生鲜超市,摆着恭贺盛大开业的花篮。陆菲记得自己上次休假下船去那里剪过一次头,店里的托尼游说她办卡,幸好没接茬,否则连维权都赶不上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