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上巳

春日和煦,太液池畔,垂柳依依。正是仲春之末,季春之初,柳色如同碧丝绦一般,何止千条万条,层层叠叠,掩映着太液池水,碧波荡漾。无数柳絮被东风吹起,飘飘扬扬,散在半空,一团团,一球球,被风吹得扑在那太液池畔的玉阑干上,更有星星点点,坠落于太液池水之上。

“画堂三月初三日,絮扑窗纱燕拂檐。莲子数杯尝冷酒,柘枝一曲试春衫。阶临池面胜看镜,户映花丛当下帘……”

婉转的歌声,按着乐部新排的曲谱,和着丝竹的伴奏,从太液池畔的水殿中,袅袅地传出来。这水殿名为放春台,原有一半凌空在湖上,另一半却被堆叠的山石掩映。山石前筑着花台,遍植牡丹,春日之下,千百朵牡丹正当怒放。花台四周又张了锦幄,挂了驱雀鸟的金铃,被日头照在那锦幄与盛放的牡丹之上,如云似霞,灿烂流绚。

一曲唱罢,乐部又奏起新排的乐曲,一队舞伎在水殿之中翩然起舞,舞伎们身姿绰约,只舞得花钿摇摇,衣袂飘飘,长袖如同回风流雪一般。舞者人人珠玉满头,发髻间偏又点缀着雀翎之类闪烁之物,殿中便如同有千万只蝴蝶翻飞。殿中遍插着牡丹、芍药等春日之花,被殿中脂粉的香气一烘,花香馥郁,更是中人欲醉。

如此富丽已极、繁华已极的春日宴,前太子妃——如今被阖宫称作“萧娘子”的萧氏,坐在案后,斜倚着凭几,似有些心不在焉,但乐部里一个新来的乐工紧张之余奏错了一拍,她却转过头来,瞥了那吹笙的乐工一眼,只吓得那乐工又奏错了一拍。她微微皱了皱眉,并没有发作那战战兢兢的乐工,只是举起案上的金杯来,似是无情无绪地饮了一杯酒,然后起身,径直往屏风后的后殿去了。

那后殿藏在山石一侧,殿宇背对着太液池,偏又有一列长窗开在水畔,今日天气晴和,那一列凌波的长窗皆支起了窗扇,碧水映着窗扇上新糊的浅绯色窗纱,遥遥望着,便隐隐如同霞光一般,又好似窗上盛开着簇簇桃花,映在那碧波涟漪的倒影里。

她起身入后殿,心腹女官锦娘以为她要更衣,连忙跟过来伺候,待转入殿中,却听见她说:“吃了两杯酒,脸上热热的,要不咱们出去逛逛吧。”

春光正好,正逢三月初三上巳节,宫中于临水处歌舞祓禊,又架起了系着彩绳的秋千,宫中旧人倒也罢了,那些入宫不久、年岁尚小的宫女哪里耐得,早就三五成群,打起了秋千。隔着一带粉垣,都能隐隐听见墙内欢声笑语,还有秋千上系着的金铃,随着起落发出叮叮啷啷的声音,甚是好听。

萧氏扶着锦娘,慢慢从那一带殿宇中穿过,又沿着夹岸花台间的小路,绕过堆叠的假山,然后依次路过扶荔台、镜思殿、自雨亭等亭榭宫殿,不知行了多久,上得数级石砌,忽然路径一转,眼前豁然开朗,乃是引入太液池水、被称为御沟的水渠。此处已经临近御马监,渠边堆着捆扎整齐如墙垣一般连绵百丈的高高的草垛,尽是给御马的草料,再往前去,却就是宫墙之外了,因此甚是僻静。

上巳祓禊,宫中旧俗必有饮宴踏歌、斗草百戏等诸多游耍之嬉,那些宫娥阿监,自不知躲到何处去玩耍了。此处四下静静,渠水流出宫墙而去,而渠水之侧,草垛之前,正有一树梨花开得似雪般簇白,引得无数蜂蝶,在那花间流连。一阵风过,梨花片片被吹得落入水中,随着那水流,无声地流到宫墙外去了。

一时春日寂寂,只看到晴光下,蛛丝偶尔一闪。

萧氏定了定神,说道:“这里甚好,把风筝拿出来放吧。”

锦娘会意,从袖中取出一只风筝。那风筝做得甚是精巧,竹制的骨架收拢起来,不过如几支竹箸叠在一起,打开来却是极大一副骨架,将薄绢制成的筝面撑开,便是一只光华灿烂的凤凰。

当下锦娘将风筝乘着东风慢慢放上天去,只见风筝迎风而起,不过片刻,便飞得极高,远远看去,真似彩凤翱翔于天。风吹得风筝下系着的鸣筝发出凤鸣般的清唳,极是悠扬动人。

锦娘放着风筝,萧氏见那梨花开得雪白可爱,玩赏了一番,又见梨花树下水渠畔生得几丛芦苇,便折了一片芦苇的叶子,折起后,将叶尖从叶尾柄中穿过,放置在渠水中,如同一艘小船,晃晃悠悠,漂在那渠水之上,沿着那渠水,也流出宫墙去了。

萧氏见此有趣,便又折了一艘芦叶船,这次却命锦娘拿出随身所携的螺子黛来,就在折好的芦叶小船上,题了一首诗,乃是:“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写罢,便将写着诗句的芦叶小船,又放在渠水之上,看着那小船悠悠荡荡,顺着渠水流出宫墙去,方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