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重阳(第2/15页)

萧氏听见自己喃喃的声音道:“阿靖,我什么也不怕,只要和你在一起。”

他又摸了摸她的头发,眼中微露不忍之色,过了片刻,方才道:“我不会抛下你的。”

她并没有作声,只将他抱得更紧些,他袍上的玉带硌住了她的手臂。二十多年前,他曾经也说过这句话,但还是抛下了她。那时候她还是邳国公府十六岁的小娘子,册立太子妃的诏书下后,她约了他相会,直言愿与他私奔。他说,他不会抛下她的。但她在城外苦等了一夜,终究他还是没有来。从此后她便死了心,入东宫做太子妃。

倏忽二十年就这么过去了,她从小娘子,变成了连先帝都称赞的贤惠子媳。她本来以为这一生就这样了,太子妃,皇后,甚至是太后,也会含饴弄孙,也会白发盈首。

宫变那日他手持长剑闯进殿中来的时候,她原本以为死在他剑下也是一种痛快,没想到他却并没有杀她,而是缓缓走到她面前,对她说:“阿勉,我回来了。”

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呢?仿佛什么也没想,只是不假思索地,投入他的怀抱。

自己死后,一定会有很多骂名吧,但是,也顾不上了。因为韩畅正带了太孙逃出宫城,仓促之中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办到的,大概是,只要抱住他,哪怕替太孙拖延一时片刻也好。

就如同此刻,她紧紧抱着他,却说着自己都不知道真或假的话。她有点想哭,其实早就哭不出来了,二十多年的宫禁之中,她早就成了铁石心肠的人,眼泪是最无用的,不论何时何刻。

他的鼻息喷在她的发顶,带着一点酒意与暖气,她喃喃地道:“阿靖,要不我也着甲吧,陪你去守城。”

他似乎轻笑了一声:“李嶷那个小儿,还不至于妇孺皆兵。”

“可是还有崔倚和裴献……”她终于仰起脸,眼中盈盈似有泪光:“阿靖,要不咱们走吧,走得远远的,到南越去,好不好。”

他摇了摇头,说道:“阿勉,我走不了了。”稍顿了一顿,他才道:“我打算令人将元郎送走,要不,你和元郎一起走吧。”

她坚定地摇头:“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他似乎早就知道她会这样说,于是也不再相劝,只是默然举杯,又饮了一盏酒。

夕阳缓缓沉入大地,风声呜咽,寒意侵衣,连楼上摆放着的那些菊花的花瓣,都在风中瑟瑟摇动起来。

在宫墙之外,离皇城不远的崇仁坊内,正是顾祄的宅子。因为重阳将近的缘故,宅中院内,也放满了各色菊花。在顾祄书房之外,能工巧匠搭起花台,用菊花摆出各种样子,并用小盆菊花,在院中拼出万字不到头的花样,寓意富贵万年。

赏菊本是清雅之事,顾祄因不肯依附孙靖,早就辞了官不做,此时科头跣足,穿着布衣,提了水桶,亲自执瓢在廊下给菊花浇水。西长京被围,京中人心惶惶,他倒是一如既往的从容,待给菊花浇了一遍水,又抬头看了看天时,从家僮手中接过布巾擦手,忽见月洞门外,自己的第六女顾婉娘带着侍儿姗姗而至,一见到他,顾婉娘盈盈下拜,叫了一声:“爹爹。”

顾祄便道:“进来说话。”家僮连忙替二人推开房门,待顾祄与顾婉娘走入房中,家僮带上门,又与顾婉娘的侍女秋翠齐齐退走,远远守在院门口。

顾祄坐下之后,先取了一枚茶饼。顾婉娘连忙接过去,点起银笼子底下的银霜炭,先将茶饼剔作一分,就着炭火放在银笼子上烤了烤,然后用银辗将那一分茶饼细细碾碎,用茶箩子筛过,撇去渣滓,分别将茶末倒入两个茶盏中。然后再往小银壶里注入清泉水,将小银壶放在炭火上,待得沸时,往茶盏中放了一些盐末,这才提壶注水,一边注水,一边用银勺击打,令茶汤浮起细腻的沫饽,直到茶末与茶汤融为一体,这才恭敬地将茶奉与顾祄。

顾祄饮了一口茶汤,不禁点了点头,说道:“你这点茶的功夫,学得颇有几分韵味了。”

顾婉娘不由莞尔一笑,说道:“那是爹爹抬爱。”

父女二人饮过茶汤,顾祄这才道:“六娘,若有门路,你愿不愿意冒险出城,见一见秦王?”

顾婉娘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有何不愿?但凭爹爹安排。”

顾祄不由微笑。

当初这顾婉娘从并州回到西长京,门上见她竟不告而返,虽是并州顾氏派族中耆老送归,但门上素来倨傲惯了,何曾将这位六小姐放在眼里,借口未得家中主母应允,不肯让这位六小姐进门。谁知这顾婉娘正色道:“我自并州而返,有关阖族存亡之要紧大事欲禀明郎君,汝等安敢阻挠。汝一仆尔,操持贱役,竟不予通传,按照家规,蔑视主人,敷衍塞责,该当何罪?”门上万想不到这位六小姐突然就伶牙俐齿起来,一时语塞,竟不敢再阻拦六小姐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