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重阳(第4/15页)

城中既然如此混乱,顾氏一族又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士族,当然也有门路。顾祄付了六百金,只说要送最小的儿子出城去,希冀保全一点血脉,那在其中拉拢门路生财的中人也并未起疑。顾祄的小儿子才只七八个月,乃是一个婴童,因此这六百金,讲定除了顾祄的小儿子之外,还得送一个乳母,一个自幼服侍小郎君的侍女,一共三人出城。

重阳这日,下了整天的雨,到了夜间,无星无月,夜雨时停时下,寒风秋意,砭人肌骨。顾婉娘作家僮装束,冒作侍女,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弟,连同乳母一起,跟着中人,在黄昏时分就躲在了城门下。孙靖为了守城,在城内贴近城墙处,亦掘有壕沟,他们便躲在壕沟里,那中人也不止做这一单生意,陆陆续续,又去街坊中接了好几个人过来,都命他们藏身在沟内。待得起更之后,孙靖的一队亲卫巡过,那中人便唤起诸人,躲躲闪闪,登上城楼。

西长京原有十二道城门,因被围城之故,各门警戒森严。这一处城门,唤作安化门,他们这一行,总有七八个人,跟着那中人一起,悄无声息登上安化门。城楼上自有兵卒,对他们这一行人却视若无睹,可见近日已经做惯了此般营生。上了安化门之后,那中人带着他们又走出了一箭之地,左顾右盼许久,这才从墙根处摸起一根绳索摇了摇,再过得片刻,方看见影影绰绰走过来十余个壮汉,看服色正是守城的士卒,这些人却一言不发,亦不点灯,只蹲下摸索。

此刻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顾婉娘小心地将襁褓之上的布料拉拢起来些,又背过身去,靠着城墙避开风口,用袖子遮住熟睡幼弟的脸庞,不令他淋雨受了风寒。那乳母早骇得一声也不敢出,缩在她身旁,用牙齿紧紧咬着自己袖子,不敢发出半分声音。只见那些壮汉忙碌了片刻,却架起极大一个辘轳,又抬起一个箩筐,原来他们在城上如此这般,用粗大麻绳系了箩筐,慢慢将人缒下城去。

秋后,入夜本就风凉,那冷雨一阵一阵地打在身上,顾婉娘直冷得瑟瑟发抖,只能躬身护住怀中的幼弟。那些壮汉行事谨慎,过得片刻,方才点起极小极小一盏羊角风灯,提照着系紧绳索,又再三检查有没有系牢。

等将绳索系好,又晃着试了试箩筐,壮汉中为首的那个长脸汉子,这才拎起灯来,往前照了照众人的脸,却是指了指那乳母,说道:“你,坐到箩筐里去。”

那乳母只吓得如同一摊软泥一般,哪里还迈得开步子,顾婉娘扶了她一把,她却全身哆嗦,紧紧抓着顾婉娘的胳膊,只将她捏得生疼。那长脸汉子又低喝着说了一遍,乳母却是死死抓着顾婉娘。借着那盏小小的羊角灯,顾婉娘见乳母满脸水痕,也不知道是吓出来的眼泪,还是雨水。她心里发急,便从乳母指间拽出了袖子,低声道:“将军,还是我抱着小郎君先下去吧。”

那长脸汉子也就是个队正,见她称呼自己作将军,不免也瞥了一眼,但见是个身量未足的小女娘,却做家僮打扮,脸上涂得污糟糟的,知道这定是城中富贵人家亲眷,作此装扮不过是想掩饰其闺阁女子身份。他收了这些人的重金,只想赚钱,倒也没别的邪念,见她自告奋勇第一个出城,便点了点头。

顾婉娘也不害怕,抱着幼弟跨进箩筐,屈膝坐下,一手抱着弟弟,一手紧紧扶着箩筐上的绳索。那些汉子更不多言,上来七手八脚抬起箩筐,放在城堞之上,然后轻轻往外一推,那箩筐晃晃悠悠,就绷直了粗如儿臂的麻绳,直悬于城墙之外。

顾婉娘虽然胆大,但这么一晃,再往下一望,黑洞洞深不见底,如何不知道已经置身于城墙之外,但四处风雨茫茫,不过片刻,她身上衣衫湿透,怀中幼弟也被惊醒,张嘴便要啼哭。

她连忙从袖中取出一块饴糖塞进幼弟嘴里,果然幼弟咂着糖,并没有哭出声来。她轻轻拍着襁褓哄着,只听城头辘轳咯吱有声,麻绳晃动,正在将她藏身的这箩筐慢慢往城下放去。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雨点如同飞蛾一般,直朝她身上扑来,四处漆黑一片,只闻沙沙的雨声。她索性闭了眼,感受着那悬空的摇晃。箩筐一寸一寸地往下降,风越来越大,麻绳浸饱了水,放着更是吃力,风吹着箩筐,时不时就摆动着磕在城砖上,每次都令她心惊胆寒,心想若是磕翻了跌下去,岂不是粉身碎骨。幸好那箩筐是柳条编的,极有弹性,每次磕在城墙上,便又被微微弹开,筐中又坐了人,重心极稳,不曾颠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也不知箩筐已经降下了多高,忽然城墙上传来一阵喧哗声,这种漆黑的夜里,风雨连绵,似乎连声音都传不远。她不由抬头望去,过得片刻,忽又见安化门楼上,忽然出来一队灯火,显然是有人从城楼上直奔这边来了,她心下一紧,不知出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