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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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街两侧,御沟流水无声,反射着日头的点点白光,垂柳依依,蝉声嘶鸣。

虽然刚入伏,但天气已经颇为暑热,趁着清晨凉快,小贩推着瓜果蔬菜,在街坊间叫卖,等日头再升起来一些,街坊间也少人走动,连小贩也只能无精打采坐在树下躲着阴凉。

一骑从城门外驰进来,得得的蹄声如急雨连声,那人身着青衣,早已经全身汗湿透,背上负着密封好的竹筒,上面贴着雉羽,正是传递要紧军情的急足,等到了宫门口,一层层地奏报进去。皇帝身边的袁常侍拿到这个竹筒的时候,竹筒已经被太阳晒得滚烫,也被汗渍得发白。殿中朝会未散,所有百官听闻有要紧的军报,都不由神色紧张起来。

“大捷!这是大捷啊陛下!”

裴献明显喜形于色,照着军报念给皇帝听:“杀敌数千,俘获揭硕深利部、方功部万余……更有车马、弓箭、粮草无计数,并夺回白水关,将揭硕逐至白水山以北,不令犯境。臣崔倚即亲自押解揭硕深利部、方功部首领七人入京面圣……”

皇帝听着这一连串的战功,不禁心里又得意起来,心道吴国师说得没错,自己这个天子当真是天命所归!所以才无往不利,战无不胜!

裴献又道:“崔倚夺回白水关,获此大捷,都是陛下纳言求治、知人善任之故,若非有陛下旨意,并令朝中六部,予以力援,非有今日大捷。”

皇帝觉得这话中听极了,不由点了点头,说道:“裴卿说得是,虽然此事是我下旨,但还得朝中六部,各位爱卿兢兢业业,帮衬他们定胜军啊。”

众臣不由得一起拱手行礼,皇帝越发得意起来,说道:“这样的大喜事,理应献俘太庙,还应该大赦天下。”他觉得自己这个理由找得特别好,也特别自矜于自己的灵机一动,忙喜滋滋地说道:“快派人去传旨,解了安阳王的幽禁,将他放出来,等献俘的时候,也好跟我同去。”

李嶷闻言,立时上前一步,说道:“陛下,定胜军大捷,安阳王何功之有?安阳王谋杀结发之妻,灭绝人伦,纵火烧死数十条人命,这才幽禁他些许时日,陛下便要将其赦免,这难免不令天下人侧目,疑陛下有循私之心。”

皇帝勃然大怒:“那可是你亲哥哥,你为何这般不依不饶?!”

李嶷立时就顶上一句:“信王妃之死,何其无辜!”

皇帝指着李嶷,气得手指直抖,想骂又骂不出来,裴献见状,只得上前解围,奏道:“陛下,刚刚说除了急报之外,崔倚大将军另有一封奏疏,是随急报一齐送来的。”

皇帝忍住一口气:“袁常侍,你将奏疏也念一念。”心想必是那崔倚觉得军功太多,急报里头一页纸写不下,还另外上了奏疏保荐此番立功之人,获此大捷,自己还是要给崔倚这点面子的。

袁常侍连忙躬身称“是”,展开奏疏一看,脸色不由一变。皇帝丝毫没有留意,只是催促:“念啊!”

袁常侍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但只得硬着头皮念道:“臣卢龙节度使、朔北都护、朔州道行军大总管、左威卫大将军崔倚,特为东宫立储之事奏陛下,请,立秦王嶷为太子……”

朝中众臣听到此处,不由得瞠目结舌,皇帝一气之下,竟然猛然从御座上站起来,怒斥:“住嘴!这个崔倚!这个崔倚简直混账之极!”

群臣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朝中因到底该立李玄泽为太子,还是该立皇帝的儿子为太子,已经争执许久,并未争出来个结果,反倒是信王李峻因为谋害发妻,给贬成了安阳王,皇帝的嫡长子居然有了这样的道德瑕疵,哪怕皇帝再宠爱,自然是不宜立为储君的,这是群臣心照不宣的共识。但是万万没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崔倚突然送来这么一封奏疏,这……简直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顾祄见皇帝再次失言,只得上前劝道:“陛下,陛下乃是性情中人,但陛下是圣人,金口玉言,不能言辞轻慢,以免寒了前线大将之心。”

皇帝已经气得满脸通红:“崔倚以为打了胜仗,就能对朕的家事指手画脚吗?这个老匹夫!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顾祄正色道:“陛下,立储不是陛下家事,立储是国之大事。崔倚身为节度使,上此奏疏,是理所应当。”

皇帝又惊又怒,脱口问道:“什么?顾相竟然觉得,这老匹夫说得有理?”

顾祄肃然道:“陛下虽然春秋鼎盛,但储贰之事,深惟宗社根本之重,早正东宫之位,以系宇内之心……”

皇帝已经气得直喘粗气,他没想到连顾祄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朝中上下,都不知不觉被李嶷收买干净,自己这个皇帝还做得有什么意思?于是连声音都高昂起来:“不要跟朕掉书袋,讲这种大道理!就算要立太子,那也得由朕说了算!再说了,立嫡立长,都轮不到李嶷!”